2014年3月7日 星期五

別把「阿陸仔」掛在嘴邊

顏元叔教授(顏學誠先生提供)
請看官們先讀讀下面這段文字:

誰知到得園外,已經人車喧騰,勉強擠進園內,只見石徑已被踩得亂石崢嶸,黃土翻身,草坪剃了光頭,地皮被千萬皮鞋磨得晶亮,小樹東倒西歪,大樹被美人斜倚著、手攀著、腳踏著,男士則伏在假石上為她攝影留念。人造山澗流出來的水,濃度可比極稀的稀飯;幾位身強體健的退伍戰士,手持長竿漁網,不是撈魚,而是撈取池內的廢紙、空瓶和吸管。隨丟隨撈,隨撈又隨丟。

應該很多人會以為這一段是在形容大陸遊客的吧?很遺憾,並不是。這段文字摘在台灣著名散文家、已故的前台大外文系主任顏元叔教授的文章〈假日庭院〉,記敘了台北士林雙溪公園開放之初,他與家人前往參觀的場景。很難想像吧,這些對小樹、草坪、假石、溪流「上下其手」,又對環境非常不友善的行為,不是陸客所為,而出自於道地台灣人之手。

過去台灣小學有「生活與倫理」這一科,老師通過這個教材不斷對小朋友耳提命面:「不得當街便溺,隨地吐痰,亂丟果皮紙屑」、「不得搖折花木,踐踏草地」、「乘坐公車,不得爭先恐後」……等等。這些現在被當成基本生活常識的「規矩」,過去必須經由學校教育內化於下一代,說明了吐痰、折花木、搭公車爭先恐後……這些被我們視為「不文明」的行為,曾經在台灣島上相當普遍,從而政府以教育的形式「規訓」民眾什麼才是「文明」。

上個世紀90年代初期,台灣社會還處於「台灣錢淹腳目」財富快速累積的階段,台灣民眾開始有能力出國旅遊,世界各地幾乎都能看到台灣旅行團的足跡。新聞經常報導台灣旅客在飯店房間抽菸、在走廊大聲喧嘩而影響到其他住客,因此屢有台灣旅行團被日本或歐洲的飯店列為「拒絕往來戶」。我記得當時這些報導還被學校老師當成教材,要我們當個「文明人」、「不要丟台灣人的臉」。

今天這些「不文明」的行為卻被台灣人拿來當成嘲諷大陸人的笑柄,台灣人總把「阿陸仔」三個字掛在嘴邊,以突顯自己比對岸同胞來得更「文明」。問題在於,「阿陸仔」這個詞是極富敵意的歧視用語,就像現在還是有不少人用「番仔」一詞來稱呼原住民,或者以「番」、「青番」來形容難以溝通之人。這些強調自我優越與貶抑他人的詞在台灣大行道,台灣還能自詡為「文明」嗎?

「文明」不過是資本主義體系壟斷世界之後的產物,人們只有在維持基本生活之外有所剩餘之後,才會追求生活舒適或是文明素質。當人們連溫飽都成問題的時候,誰還會夸談所謂的「文明素質」?應該理解的是,中國大陸雖然經濟快速增長,但整體資源與建設仍無法滿足龐大的人口需求,而中國大陸已經在努力解決這些問題。「前事不忘,後事之師」,台灣自己在「文明」的道路上這樣走過來,我們有什麼資格來嘲笑、指責大陸的「不文明」呢?

更何況,「文明」與否、「素質」高低這都是相對的,而非絕對的。如同馬丁.雅克在《當中國統治世界》書中,如此描述他這麼一位來自英國的人對中國的感受:

我們所有的人都往往會以熟悉的事物來衡量不熟悉的,這或許是一項鐵則:我們都是道地的相對論者。當我們看到我們所習慣的行為目的和模式,視之與我們的目的和模式相同。當我們察知到現代化和進步的跡象,我們看成是這個社會或文化正朝向我們的方向發展的證據,只是仍落後在我們後面。

19世紀以來,西方帝國主義正是拿著「文明」這把劍向外擴張,打著「白種人的負擔」大旗,將「文明」傳遞給「野蠻人」,「文明」不過就是「征服」的遮羞布。就像日本學習了西方的「文明」之後,也學習西方將鐵蹄踏入中國,提升「野蠻」中國的「文明」程度。「文明」這檔事,伴隨著「現代性」把世界區分成三六九等,跟著西方走的就是文明,其餘的就是野蠻,日本人看不起殖民地下的台灣人,台灣人看不起戰亂下的大陸人。

我並不是要說台灣比大陸更「文明」,也不是要說大陸有朝一日會像台灣一樣「文明」,我想說的是,兩岸之間的「文明」之爭完全沒有意義。據說現在大陸某些城市的地鐵也開始推廣台灣人發明的手扶梯「右立左行」,其實學者早已指出「右立左行」會對手扶梯造成傷害,所以台北捷運公司早已取消了這項規定,但搭捷運的民眾仍自發「文明」的「右立左行」。「文明」代表什麼?我想至少並不等於高人一等。

台灣社會現在習以為常把不如意的地方就往大陸身上推,房價高怪大陸,我也聽過有人說台灣離婚率世界第一是因為大陸配偶過多所導致的,這些不明就理的怪罪,是集體焦慮的廉價解藥,但也是社會發展停滯不前的障礙。別再把難聽的「阿陸仔」掛在嘴邊,損人不利己。

2014年3月5日 星期三

台獨拉倒的不只是孫中山

矗立在台北中山堂前的孫中山銅像(張方遠攝)

早在去年8月台南市「鐵路東移案」鬧得沸沸揚揚之際,台南市長賴清德當時就有意拆除湯德章紀念公園內的孫中山銅像。今年1月,台南成功大學學生「快閃」拆下了該校光復校區的「光復」兩字,並將他們的「封功偉業」貼上臉書,宣稱是要「去政治化」。緊接著是教育部課綱微調小組在高中歷史課綱「去殖民化」,並還原許多日本殖民在台統治的歷史事實,隨即引來許多台獨學者與民眾質疑「去台灣化」。

1945年日本戰敗投降,台灣光復、復歸祖國,許多「皇民」與「三腳仔」懷抱著怨恨與委屈,不斷地在呼喚著日本皇民化的幽靈。台灣社會從來不願直面日本殖民意識的清理,反而將其當成珍寶細心呵護著。因此,近一段時間以來的各種歷史問題的糾葛,涉及的當然不只是台灣人拒當中國人如此簡單的理由,同時更是包含著親日與媚日等歷史正義遭到嚴重斲喪的良心問題。

2月22日台獨組織「公投護台灣聯盟」拉倒台南湯德章紀念公園內的孫中山銅像,存在於台灣社會的歷史問題便隨著銅像倒下所揚起的塵土而浮出枱面。拉下孫中山銅像之後,該台獨團體在23日就「迫不及待」地前往台南烏山頭水庫,「參拜」八田與一紀念園區,向八田與一銅像獻花致敬,並高喊「八田與一才是英雄」。無獨有偶,以扭曲歷史事實來美化日本殖民統治的電影《KANO》正在台灣鋪天蓋地的宣傳,「天下嘉農」、「台灣光榮」等口號喊得震天價響,台灣人似乎急著想重返民族差別待遇與壓榨剝削的「皇民化榮耀」。今年1月17日,在《KANO》飾演八田與一的日本男星大澤隆夫來台宣傳,台南市長賴清德與大澤隆夫還一同到八田與一銅像前合影留念,許多台灣網友爭相轉貼這張照片,稱兩人「一樣帥氣」。因此,對於獨派來說,拉倒孫中山,不只是要「反中」,同時也企圖把當年日本殖民當局奴隸人心的「皇民化」再度根植於台灣人民的心中。

當前台灣社會瀰漫著一種氛圍,就是認為「中國」從來就不存在於台灣之內──台灣是排除中國之外的台灣,也認為台灣只能是台灣人的台灣。獨派甚至宣稱,台灣人的中國意識,是台灣光復之後國民黨「黨國民族主義教育」的產物。弔詭的是,台灣人卻從來不以內部充斥著顛覆歷史事實與正義的親日媚日意識為忤──台灣可以是日本人的台灣。

問題在於,台灣人的「中國」,只是1945年之後才由國民黨帶來的嗎?這次被拉下的孫中山,或許能回答這個問題。

抗日烈士羅福星1914犧牲之前,在獄中寫下《祝我民國詞》,各句首字合在一起就是「中華民國孫逸仙救」。日據時期台灣前輩作家張深切,填詞完成《偉大的孫中山》一曲:「中華柱石,我中華孫中山,打倒滿清,盡力革命,四十餘年到處亡命,四十餘年盡力革命。唔,孫中山,最為偉大,孫中山最偉大!」著有《亞細亞孤兒》的作家吳濁流,也曾作詩向孫中山致敬:「東方廿紀一豪雄,帝制驅除唱大同;遺囑精神今昔感,滿園春色有無中;未成革命身先死,長使斯人淚不窮。」

1925年孫中山在北京病逝,消息傳來台灣,台灣民眾莫不哀痛萬分。對於孫先生的病逝,《台灣民報》發表由蔣渭水執筆的社論《哭望天涯弔偉人》:「呵!你殘忍刻薄的死神喲!你真的把我們這位自由正義的戰士,歷史上的大偉人奪到死的國去嗎?可是孫先生雖死,而三民主義是還活著,自由正義是永遠不死的,他的熱血還熱騰騰地湧著,而且永遠湧著!泰山頂上的鐘聲停了,但餘聲還嘹亮著。酣睡著了的人們也漸漸地醒起來!」表達對孫先生最誠摯的哀悼。該年台灣舉辦的孫中山追悼會,作家賴和撰寫《輓聯》:「中華革命雖告成功,依然同室操戈,一統雄心傷未達。東亞聯盟不能實現,長使天驕跋扈,九原遺恨定難消」以及《輓詞》:「先生的精神久嵌入在四萬萬人,各個兒的腦中。使這天宇崩、地軸坼、海橫流、山爆烈、永劫重歸,萬有毀絕,我先生的精神,亦共此空間,永遠永遠的不滅。」中共黨員、台共創始人之一翁澤生在《台灣民報》發表《哀悼中山先生》:「中山先生雖死,中山主義決不死!中山先生雖亡,民眾運動決不失敗!」將五四運動火種引入台灣的台北人張我軍,也以「一郎」筆名在《台灣民報》發表《長使英雄淚滿襟》:「我想我們弱小民族,只求有人替我們吐露平素的積憤,就能得到無限的慰安了。孫先生實在是我們所崇拜的,他是弱小民族之『父』。他的一生是革命的歷史,他一生為自由而戰、為正義而戰、為弱小民族而奔走而盡瘁。他叫出來的聲,就是自由、正義之聲,又是弱小民族悲鳴之聲。唉!現在他已和我們長別了!我們往後當自奮,以報先輩的崇高的遺志!」

在日本高壓統治之下,台灣民眾仍然年年紀念孫先生的逝世。1927年台灣舉辦孫中山逝世二週年紀念會,場內外擠滿約四、五千位民眾,主持人蔣渭水沉痛而凜然的說:「孫先生臨終時,尚連呼和平、奮鬥、救中國數十聲,希望今夜出席的人,深深接納孫先生最後的呼聲:和平、奮鬥、救中國。」同年《台灣民報》也刊出林保羅(孫中山美國友人林百克之子)的詩作《救主孫中山》:「你們要永遠紀念著中山先生」!

台灣光復隔年,1946年8月即有台灣社會各界人士自發組成「台灣光復致敬團」,由霧峰林家林獻堂任團長,團員有李建興、林叔桓、鍾番、黃朝清、姜振驤、張吉甫、葉榮鐘、陳逸松、林為恭、丘念台、陳炘、陳宰衡、李德松、林憲等15人,回到中國大陸參訪、表達對於台灣光復、復歸祖國的感恩與激動之情。「致敬團」8月29日由台北飛抵上海,翌日即安排前往南京謁中山陵,團員之一、作家葉榮鐘甚至將謁中山陵的經歷寫成詩作《南京謁中山陵》:「雲海茫茫路幾千,首都今日拜先賢;瓣香默禱邦基固,不訴辛酸五十年。」

1920年代台灣青年仲農在《台灣新青年》發表文章,他寫道:「若要救台灣,非先救祖國著手不可!欲致力於台灣革命運動,非先致力於中國革命成功。待中國強大時候,台灣才有回復之日,待中國有勢力時候,台灣人才能脫離日本強盜的束縛。」日據時期台灣人民不只在島內進行抗日鬥爭,也將民族解放的希望寄託在孫中山領導的革命運動,孫中山的形象與典範因此烙印在台灣人民素樸的情感裡。

就此而言,孫中山所代表的「中國因素」是在1945年之後才由國民黨帶進台灣嗎?更何況,1947年二二八事件發生後,台灣人民失望的是「國民黨」,而不是「中國」,從而讓許許多多的懷抱理想的台灣青年將希望從「白色祖國」轉移到「紅色祖國」,如同1950年代白色恐怖繫獄的許月里女士所言:「畢竟,這是國民黨不對,又不是中國人不對。」

台北中山堂前的孫中山銅像仍矗立著,這座銅像是台灣嘉義雕塑家蒲添生在1949年的作品,象徵孫中山聯繫著台灣與大陸之間的連結。日據時期在異民族統治下,台灣人將中國視為祖國,對孫中山的敬仰之情亦不在話下;台灣光復至今已快70年,卻有人亟欲擺脫中國人身分,把日本人的外衣穿上身。台獨把台南的孫中山拉倒了,他們同時也拉倒了自己的歷史;他們以盜匪勝利式的狂妄踩踏在孫中山的銅像上,其實也是無知的踐踏著自己。

(本文原載「觀察者網」,2014-02-26;精簡版刊於台灣《觀察》雜誌總第7期,2014年3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