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5月19日 星期一

造謠容易闢謠難

2012年以反媒體壟斷為名的反旺中運動,許多參與者為了將《中國時報》貶抑為連腥羶色的《蘋果日報》還不如,喊出了「寧要狗仔,不要旺仔」這句口號,也在網路上發起Facebook封面照片串連活動。2年之後,以反服貿為名的反中運動再起,《蘋果日報》因「響應」反服貿運動的「義舉」,以象徵性的1元廣告費,挪出頭版刊登「太陽花運動給全民的信」,稱「肯定年輕世代難能可貴的公民意識」,此舉贏得許多年輕網友的認同,讚譽《蘋果日報》「一塊護民主」、是「台灣僅存的良心媒體」。經過多年的經營,《蘋果日報》在部分年輕讀者心目中,成為「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正義」代言人。

討好讀者相互取暖

但如此「正義」所揭露的是事實?還是為了衝高銷售量,扭曲真相,與社會主流價值觀廉價的相互取暖?

5月10日大陸杭州發生居民反對垃圾焚燒發電廠的抗議,翌日,《蘋果日報》網站上出現了一篇名為〈杭州反建垃圾場,警血腥清場3死〉的報導。為了證明報導所稱「政府出動數千員警強勢血腥清場」,該報配了一張兩名頭破血流男子躺臥地上的照片,圖下輔以文字說明「不少民眾流血」。但令人驚訝的是,這張照片明明是今年4月14日發生在廣西桂林2名偷狗賊遭村民圍毆在地,當時台灣與香港的《蘋果日報》網站也都報導了這則消息,並配上了同一照片。(移花接木照片被發現之後,台灣《蘋果日報》網站已移除這張照片,但其Facebook專頁上還可找到,可資佐證。)

這個事件被渲染為大陸政府「血腥鎮壓」,源頭來自於微博,有的帖子說3人死亡,有的說4人死亡,有的稱一名老師在送醫途中死亡,有的則說「一名3歲小孩在媽媽懷抱中被特警搶走,從高架橋摔死」,莫衷一是。部分造謠者事後自知理虧而自行刪除貼文,可想而知,此舉又會被唯恐天下不亂的媒體解讀成「秋後算帳」、「言論封鎖」。

5月11月台灣《蘋果日報》稱大陸杭州民眾抗議垃圾焚燒發電廠,有3人死亡,並配圖稱「不少民眾流血」。

這張「不少民眾流血」的照片,竟然跟4月14日發生在廣西桂林2名偷狗賊遭村民圍毆的照片一模一樣。

偷狗賊遭圍毆,被媒體移花接木為「血腥鎮壓」。

《蘋果日報》移花接木照片被發現之後,該網站上的原圖在未加任何說明的情況下被移除,但《蘋果日報》臉書粉絲頁還是留下了這張偷狗賊照片。


散布恐懼換取利益

曾有大陸學者稱微博是「謠言機器」,此前美國《外交政策》(Foreign Policy)也將微博封為「謠言共和國」(The People’s Republic of Rumors)。今年3月30日大陸廣東茂名發生的反PX抗議,傳出遭到「血腥鎮壓」,包括Facebook在內許多社群網站都流傳幾張據說是此次抗議的「血腥」照片,經查其中一張早在2013年10月就被貼上網,另一張則是2012年2月浙江發生父親砍殺女兒前男友的照片。這些移花接木的「證據」,在微博出現之後,很快地就變成噬血媒體的素材,社會案件的照片搖身一變成為大陸官方獨裁的「鐵證」。


(截圖自:http://hk.apple.nextmedia.com/international/art/20120918/18018742)


中國大陸被港台民眾先驗地視為獨裁、野蠻、落後與不文明,媒體利用這個普遍心態來訴諸與散布恐懼,以換取利益;而民眾則以這些謠言報導來合理化原來的世界觀與價值觀,將對於中國大陸的恐慌、反感與衝突代代傳承。新聞自由當然應該受到尊重,但有媒體以不實的照片來替謠言背書,就該受到批判。與此同時,新媒體與傳統媒體的關係也該受到檢視與反省。

當代社會各地出現民眾抗爭,也有警察執法,都是很正常的,不需過度放大。無奈的是普通人的理性判斷,一遇到中國大陸似乎就會失效,再加上有心媒體的操作,「合理」與「不合理」的界限開始模糊,甚至顛倒錯置,錯誤的想像被合理化、正當化,這難道不也是一種「洗腦」與「壟斷」嗎?

(本文原載《中國時報》,2014-05-17;內文見報略有刪修,以上刊出原文。)

2014年5月16日 星期五

陳映真:美國統治下的台灣—天下沒有白喝的美國奶

本文原載《夏潮論壇》1984年6月號,頁12-25(張方遠攝)

美利堅:超級的帝國

做為一個帝國,美利堅共和國,在一次大戰中和二次大戰後,有急速的擴張和發展。 
她遠遠地壓倒了歐洲,成為戰後西方資本主義國家的雄長。美國一國的總消費量,等 
於全世界其他各國總消費量的總和。美國一國所使用的銅、鐵重要稀有金屬、石油和 
能源,遠遠超過任何一個或十數個民族和國家所使用的總和,她的陸海空軍基地遍佈 
全世界,和40多個國家訂立軍事同盟條約,只有另一個霸權蘇聯可以匹敵。她的投資 
遍佈全世界,不論在西歐,在第三世界,星條旗總會在地球的某一個地方上的基地和 
企業大樓上,迎見不沒的太陽。她的大學吸引來自全球的知識份子,世界上不論富國 
貧國,都有受過美國大學、研究所、研究機構訓練的知識份子,位居政、經、學、商 
和軍界要津。美國製的武器、彈藥、制服、軍事編制,作為美國對各該國的軍事控制 
和影響力的明顯象徵,遍佈全球。美國的政治貸款,經濟壓力、國際特工,控制著好 
幾個民族和國家。

精巧的新式殖民主義

以美國為母國的國際性企業,壟斷和支配著全世界的資源、市場、政治和外交、軍事 
。美國的「工業、軍事」複合體對世界上反對美國經濟、外交利益的國家,施行殘酷 
的鎮壓。美國的國務院、五角大廈、跨國企業、新聞處、中央情報局、軍事顧問團和 
學術基金會,所執行的環球策略,基本上與舊式殖民主義政策性格相同,但範圍極大 
、內容極精巧,即所謂的新式殖民主義。美國的新聞社、電影、電視、全球性企業公 
告和遍佈各國的美國新聞處,對全世界進行思想和文化的美國化工作,製造對美國和 
世界體系的優美形象,相對地消滅、破壞其他各民族悠久、優美、深厚的傳統文化⋯⋯ 
。代替了過去的「白人的負擔」論、「文明的使命」論等,今日美國以「大國的責任 
」和「自由」、「民主」的「信念」,向全世界進行不知饜足的政治上、軍事上、文 
化上、經濟上之擴張。以無數原料國的貧窮、文盲、疾病、政治不安和內戰為價,美 
國支配全球各地的資源,以維持美國的「富強」;美國也以顛覆、暗殺、鎮壓為手段 
,支持許多第三世界的軍事獨裁政權,以維護美國的外交、經濟的利益。美國不惜支 
持她的傀儡政權,對各國要求民主和自由的政治運動、學生運動和工人運動之血腥的 
鎮壓,來保障在各國的政治、軍事和經濟利益。

在人類的歷史上,從來沒有一個國家像美國一樣,深遠、廣泛地影響著世界上每一個 
人民、民族和國家。在有些國家中,美國的政治、外交、軍事政策簡直和自己的近現 
代史分不開。而中國就是這樣的一個國家。

戰後美國和台灣的關係

日本戰敗以後,美國軍方為了接運來台接收的國軍和遣返在台日本僑民和軍隊,美國 
海軍艦隊進駐高雄港。當時,由於台灣當局對美國海軍的驕橫作風有所不滿,不予合 
作,美國竟派遣數千名陸戰隊非法登陸台灣沿岸要地,完成遣送日本僑民的任務。

為了台灣做為美國空軍不可或缺的中繼站,戰後,美國迅速修復了台北、新竹、台南 
等地的軍用機場,並在林口和松山建立航管雷達站,進駐美國第13航空隊。早在國共 
戰爭在大陸結束之前,台灣已經成為美國的一個重要軍事基地了。

美陸軍「駐台辦公室」

美軍在戰後的對台任務,是在台灣建設美國在台灣的政治和經濟的支配。當時駐台「 
陸軍顧問團」在台灣當局的排拒下解散,另行組成美陸軍「駐台辦公室」。美國的台 
北領事館成立後,這些軍人轉隸這領事館的武官處,繼續活動。在同一時期,美國駐 
台軍事和情報單位,並完成對台灣地理、水文、人文、政治和經濟方面的調查。

在國民黨於大陸節節失利的情況下,美國原先支持國府剿滅中共的政策開始轉變。 
1949年,《中美關係白皮書》發表,正式宣告放棄國民政府,並且企圖以遺棄國府為 
代價,向中共示好,以利繼續維持美國在「革命」後中國的利益。1950年,杜魯門總 
統宣布承認中國對台灣的宗主權;美國不圖佔有台灣或在台灣建立基地,享有特權; 
美國不圖在台另建親美獨立政權,並不再為國府提供軍援,最後宣稱美國不介入中國 
內戰。至此,美國全面、徹底遺棄了國府,暗地裡準備向中共伸出「友誼」之手。

韓戰爆發,把東西冷戰帶向一個高峰

1950年6月,韓戰爆發,把東西冷戰帶向一個高峰。美國以縮小韓戰的戰爭面為言,宣 
告「台灣海峽中立化」政策,一方面制止國府反攻大陸,一方面以美國海空軍力進駐 
台灣嚇阻中共對台進攻。10月,中共揮軍渡鴨綠江與美軍對峙,美國開始改變對國府 
的遺棄政策,恢復了有規模、有組織、有計劃的軍經援助,以增強國府三軍和培植親 
美政權,使台灣成為美國全球戰略利益的組成部分。

從此以後,大量的美國軍隊進駐台澎和金馬地區,美國的軍事、經濟、文化、政治和 
情報勢力(如「西方公司」和民航公司〔CAT〕),隨著中美協防條約、美國軍援和經
援在台灣的介入,大量、廣泛地滲入台灣的生活。在越戰之前,國府和美國的軍事合 
作在八二三砲戰時達到了高潮。而這期間美軍事情報單位直接介入國共雙方在外島上 
的幾次砲戰和海戰,已是公開的事實。越戰則造成美國與國府軍事合作的另一個高潮 
。這時清泉岡大型軍機場的建設和啟用,使台灣成為美國越戰的後勤基地。駐台美軍 
激增,而對台軍援也由贈與性的改為貸款和軍品、軍火廠銷售的性質。

1970年代開始,美國為了它新的全球戰略,開始轉變對中國的政策。隨著美國與中共 
關係的調整,停止對國府外交承認,美國撤廢了協防條約和台海決議案,並撤走了駐 
軍和軍援單位,但以《台灣關係法》維持美國與台灣間政治、經濟和軍事上的利益。

國府的美國經驗:求全與委曲

1950年,在大陸戰爭全面潰敗,美國宣布對國府遺棄政策下,國府面臨著旦夕間破滅 
的危機,卻在韓戰中,全面扭轉了危機。美國對國府也因中共的悍然參與韓戰,對國 
府政策也從遺棄主義逐步轉變為支持和美國化改造的政策。

文化上、政治上、經濟上,在台灣「反美」是個禁忌

於是,從50年代到80年代的今天,親美、揚美、依美成為台灣30年來主要的政治、經 
濟和文化政策。因此,台灣30年間,政治上、知識上反美和對美國的批評,基本上是 
一個禁忌,極容易和「破壞中美友誼」、「共匪陰謀」排上關係。30年來,美國在台 
灣被塑造成自由、民主的最高榜樣;美國是「自由世界」偉大的領袖,是對抗邪惡的 
共產主義的世界盟主;美國是富裕、有正義感、慷慨、友好的國家;美國是一切進步 
學術、藝術、文學的來源;美國是世界上最先進技術與科學的總本山(這一點是有部 
分真實性的);美國社會是一個開放、多元、富裕、民主、自由甚至公平社會的最高 
榜樣。⋯⋯

在政治上,對美國全球目標的依存,成為台灣政治的主要方針。跟隨、配合美國的全 
球外交政策,成為台灣政治的主要性格。在軍事上,台灣明顯地是美國全球戰略部署 
中的一個基地。1950年以後,在美國大量軍援下,國府軍隊得以存在、改造。美式軍 
事裝配、制度、管理,深深地改變了國府軍隊的面貌和品質,並且配合美國軍方,執 
行美國在韓戰、越戰和其他美國在遠東地區的政策,盡了一定的任務。在經濟上,美 
國的經援穩定了50年代台灣瀕於破產的經濟,完成了土地改革。美國的援助和投資, 
深刻地影響了台灣的經濟,使美國商品、資本和技術,深入地在台灣各處擴散,造成 
台灣在市場、資本、技術上對美國愈來愈深的依賴。

在文化上,美國在戰後根本改造了我國教育結構,透過教科書、派遣研究人員、到美 
留學、完成了我國教育領域⋯⋯特別是高等教育領域中的美國化改造。美國新聞處、好 
萊塢電影、美國電視節目、美國新聞社的消息,基本上左右著台灣文化,並且持續、 
強力地塑造著崇拜美國的意識。在60年代,美國自由主義被當時「進步」知識份子奉 
為經典,美國的流行音樂、美國的抽象主義、超現實主義藝術和文學支配台灣的文藝 
界達十數年之久。大量的留學生從60年代起湧向美國,並滯留不歸。甚至在台灣的英 
語教育,也是純粹的美國腔調。台灣的宣傳機構,甚至在70年後美國展開新的「遺棄 
」主義時,也一再悲忿地宣稱台灣戰略地位在美國利益的重要,宣稱自己是美國再也 
難以找到的最忠實的盟友。

一件複雜而富於諷刺的現象

但是,在這一切前台的「中美傳統友誼」的背後,卻隱藏著國府和美國之間暗潮起伏 
的鬥爭。從1949年之前美國軍方顧問在台的專橫的情報、軍事行為與當時台灣當局的
矛盾開始,1950年重新開始的美國對國府軍援,夾帶著國府軍隊的美國化及美國支配 
的目的,而和國府當局展開頑固的鬥爭,傳說中的美國支持下的反政府軍事政變,經 
國府逮捕孫立人將軍而失敗;在國府對日本和約中,壓迫國府接受「台灣地位未定論 
」的條款;以中美協防條約制止國府反攻大陸,卻同時從1954年起以美國CIA情報結構 
展開對中國大陸的間諜和軍事行動。除此以外,從戰後美國在東京的麥師總部對當時 
台灣分離主義運動者廖文毅的支持開始,美政府當局一直和台灣分離運動保持著祕密 
和公開的聯繫。此外,美國政府、情報當局對台灣30年來各階段反國府的政治運動及 
其中的活動人士有各種連帶,其實早已是一項公開的祕密了。30年來,國府就是這樣 
地和美國過著明裡握手擁抱、暗裡做著艱苦的攻擊鬥爭的生活。回想起來,台灣終究 
沒有在政治、軍事和經濟上淪為美國更為徹底的新殖民地,國府獨到的政治手腕,有 
它的「功績」。

然而,不論美國的帝國主義政策和國府圖存的政治方略間,在暗地、在幕後,如何在 
30年來的台灣進行著長久的陰謀與反陰謀的鬥爭,國府長期、公開的親美、從美政策 
,在台灣的朝野間,形成了一股深遠的、複雜的崇美、媚美、揚美的氛圍,並且在民 
族的精神和心理上造成了對美國、西方的崇拜、和對自己的自卑所構成的複雜情「緒 
」。而不論國府當局和批評國府體制的黨外,儘管互相批評和攻訐,卻同時對美國表 
現出同質的對美爭寵、諂媚和依存的態度。這無寧是一件複雜而富於諷刺的現象。

近代史中的美國對台灣政策

台灣的制式歷史教育中,美國被描寫成對中國沒有領土、政治和經濟野心的國家。在 
19世紀凶惡的西方帝國主義瓜分中國的時代,據說美國是唯一主張中國的「門戶開放 
」,制止列強在中國劃地獨佔的國家。在台灣的反國府體制的民主活動中,也把美國 
看成真心同情和有力支持台灣人民追求民主、自由理想的大國,在想像和實際上,引 
為奧援。

國府和黨外對於美國對台灣接觸史的本質有意、無意的無知和歪曲,其實是兩者在思 
想、感情上形成深重的「美國結」的主要原因之一。

遲到的侵略者

事實上,從19世紀中葉開始,美歐對台灣抱著領土、資源、政治、軍事的野心,與荷 
蘭、西班牙、英國等殊無二致。1850年代中葉,在美國水師提督倍里叩關日本的同時 
,即曾奉命調查台灣資源,主張美國佔領台灣,並且主張台灣在當時國際貿易與交通 
上,對美國有實質上的利益。同時,當時美國駐遠東外交人員哈利斯,極力蒐集有關 
台灣資料,向美國外交當局力陳美國佔領台灣之利。美國商人黎基敦力陳台灣對美國 
之利益,主張美國派兵佔據台灣。1860年代末,美國曾一度以應懲殺害美國水手商人 
之台灣山胞為理由,派兵登陸鵝鑾鼻。這些與當時西、法、英各國在東亞的帝國主義 
行徑殊無不同的思想和行為,雖然因為美國對中國事務介入嫌晚,加以美國國內黑奴 
問題而形成分裂,引發內戰而沒有具體的結果,但美國對島嶼台灣的帝國主義政策, 
早在19世紀業已形成,事實俱在。

1875年,美國開始了對中國的外交接觸。當時列強早已紛紛在中國劃地獨佔,美國成 
了一個遲到的侵奪者。為了阻止列強在華繼續瓜分,以便為美國找到插手中國事務的 
空隙,美國倡言中國的「門戶開放」主義,其實只是為了能使美國在中國與列強爭分 
一杯羹罷了。

美國和台灣分離主義運動

接著,從二次世界大戰到戰後以來,美國和中國,從而和台灣發生了空前密切的接觸 
。但做為19世紀美國對中國、連帶地對台灣的帝國主義政策的延長,使得先是在中國 
或是在台灣建立和培養一個親美,聽命於美國的政權,成為美國對華政策的一個主要 
核心部分。

公開提倡「台灣地位未定論」

1950年,美國對國府「恢復」軍經援助的同時,主動、連帶地執行著台灣政權的親美 
化改造政策。以軍援、美援為手段,美國企圖支配國府三軍系統、企圖培植親美將領 
顛覆國民黨政府。在此同時,美國一方面以軍經支援鞏固國府在台灣的統治,一方面 
早在50年代初,即由駐東京盟軍總部卵翼廖文毅在日本的分離行動。一方面對國府恢 
復軍援,促成國府與日本和約的簽訂;訂立中美協防條約,通過台灣海峽決議案,一 
方面又公開提倡「台灣地位未定論」,不但為了為美國軍事力量進出台灣和台灣海峽 
製造法的根據,一方面也是用來製造各個階段的「兩個中國」和「一中一台」政策。 
而正是在這個「台灣地位未定論」的陰影下,滋長了30年來各派別的台灣分離主義。

林林總總的挑撥手段

尤其引人注目的是,30年來各種主要的台灣分離主義理論,主要都先由美國或日本政 
客和「學者」率先提倡。1955年,有名的賴旭華倡言協助一個「民主台灣」之發展;
同年,美國曾要求李宗仁出面推翻國府,建立獨立的台灣;60年,美國副國務卿倡言 
一「獨立的中台國」之利益;60年代,美國人柯爾(葛超智)拋出了「台灣人在人種 
上並非中國人」之論。另外,以賴旭華為首的美國「現代化」派學者在肯定日本戰後 
「現代化」成功之餘,連帶肯定日本對台灣的殖民統治,從而謂台灣已因50年殖民而 
受日本「同化」,而主張台灣與中國的分離之論;孟德爾有推翻國府而使台灣獨立可 
使中共攻台失去理由,從而可維持台灣海峽之和平論;有國共和談將危害美國在台灣 
之利益,而力主台灣獨立之論⋯⋯林林總總,不一而足。而最近兩三年間流行於北美的 
「台灣民族論」,實也無非以上諸論的一個延長。70年代以後,美國對華政策進行重 
大改變,在轉移對國府之外交承認於北平前後,私底下美國拋出了更多支持台灣成為 
一「獨立政治單元」以永久分離於中國的「兩個中國」和「一中一台」論。雖然一直 
到兩年前,美國才公開地拋棄了「台灣地位未定論」,承認台灣為中國之一部分,並 
且公開放棄了對台灣獨立的支持政策,但在實際上支持台灣自中國永久分離以確保美 
國之台灣利益的政客、議員、商人和學者,仍大有人在。而海外,尤其是北美的台灣 
分離運動,其右派如「台灣獨立聯盟」、「台灣人公共事務協會」者,固然公然採取 
對美附傭的立場,以促成如「台灣前途決議」案之帝國主義法案以驕人,即連自稱馬 
克思派的「左」翼分離主義,對美國的對台灣之帝國主義歷史和政策,也睜眼、閉眼 
、裝聾做啞。

台灣民主運動和美國

如果國府是一個親美的政權,那麼,何以做為國府的對立側面的台灣中產者民主運動 
,也抱持著絕不亞於國府的親美、媚美、美國傭屬的立場?這當然是一個複雜的問題 
。但是至少可以舉出兩個因素:

第一、在於美國在世界各地的「兩手主義」。美國一方面為了壓制各地反美民族主義 
,不惜以維護政治上不穩定的政權,以交換美國在各該國之政治、外交、軍事及經濟 
利益。但在同時,美國也深知這種政府不能長期穩定,為了避免被當地反美勢力顛覆 
,美國總是同時和當地親美的反體制運動保持密切的連絡。美國一方面以軍經援助支 
持菲律賓馬可仕政權,壓制其反馬可仕民主運動。但一旦看見馬可仕政權已無法強予 
維持,美國就會轉而支持像阿奎諾那種基本上親美的反馬可仕勢力,就是一個實例。 
因此,是台灣中產者民主運動過去的原來地主——中產階級的屬性,及今日台灣中產 
階級的社會屬性,規定其親美性格,促成美國對他們的支持;而這美國支持的自身又 
對其親美,美國附傭性格,促成擴大再生產。

台灣知識界失去對美的批判力

第二、是30年來台灣在文化、宣傳和思想上掩蓋美國對台帝國主義政策所造成的矛盾 
,卻同時大力提倡親美、崇美的思想、情感和教育,使台灣知識界、文化界失去對美 
國政治、經濟和文化上帝國主義因素的批判力。對國府體制的不滿情緒,竟而不但沒 
有造成連帶地對國府表面所親倚的美國之批判,反而成為支持國府爭奪美國支持的競 
賽。

在50年代的台灣民主運動中,殷海光不論在民主理論、反對風格上,皆有今人尚不能 
超越的成就。但即使嫉惡如殷海光,尚且不能沒有依據力(美國)以達成台灣的民主 
運動目標之想。美國對當時著名的民主反對派領袖高玉樹的政治和經濟支持早非祕密 
。1960年代末,美國中央情報局公然私運當時分離主義民主運動學者彭明敏出台灣, 
在美國進行分離主義運動。同時期,美國使館介入一個地下分離主義運動案件。

美國人愛我不愛你

1970年代,從《台灣政論》系開始的台灣中產階級民主運動,基本上並沒有改變對美 
國依恃的、親美、崇美的性格。美國對康寧祥的支持與重視,表現在美國與國府斷交 
時將消息同時通知國府當局和康氏一事表露無遺。康系三議員於1981年訪美言行,及 
返台後發表的聲明,表現出台灣中產階級民主運動在「美國支持台灣合於美國利益」 
等言論上,和其所反對的國府有共同的論理和語言。在近年黨外內部「批康」運動中 
,自稱在運動中更為純粹和徹底的反康一系,在批康的內容中,也絲亳不曾觸及康系 
的親美方針與立場。1982年,以《美麗島》系家屬為中心的黨外立委訪美,在美遍訪 
支持台灣的美國「自由派」參議員如羅勃‧甘迺迪、索拉茲等,回台以後,在各自的 
政論雜誌上,大篇幅刊登自己和美國政要、學人的合照,甚至以此合照在82年底的大 
選中做為競選的號召。同年,美國眾議員索拉茲訪台,為了爭取參加他的演講餐會, 
黨外內部竟產生了爭執和矛盾。幾年來,黨外和國府一樣,為美國是否堅定支持台灣 
而心煩慮亂,一會兒高興,一會兒流淚。他們同為美國與中共間各種公報、文件中的 
措辭,各搞各的拆字遊戰,各自尋找「美國人愛我不愛你」的證據,悽悽惶惶,不可 
終日。

「美國結」—台灣結的根本大結

同在一個美國依附的社會基礎上,國府和黨外同時培養並且發展了親美、崇美,對美 
國基本上沒有批判意識的相同體質,並且互相影響,互相吸收,形成一種錯綜複雜的 
「美國結」,而這美國結的具體情感,不論在國府或它的反對體台灣黨外,都表現為 
下述六種心態:

美國使人陶醉悲傷

一、各自認為自己是美國最忠實的伙伴。都認為自己最忠實地信仰和服膺美國反共、 
民主、自由的原則;都認為自己的存在和發展,完全符合美國當面戰略的、政治的和 
經濟的利益。

二、都對美國懷抱著哀怨卻熱烈的情感。都關心上海公報上「認知」和「承認」的差 
別;都希望美國為台灣「1,800萬居民」的「幸福」與「自由」介入台灣事務;在美國 
與中共眉來眼去之時,都表現出哀怨的沉默、一廂情願地抱著美國「不會遺棄我」的 
熱情,而不敢發出怒聲。

三、都私下堅信「美國最愛我」。有人憑著在台灣實際有效的統治和30年來各種具體 
合作的歷史經驗;有人憑著30年來美國「暗」中伸出來的手,各自相信美國「對我最 
好」,死心塌地,再大的考驗,都忠貞不渝。

四、都對美國的富裕,「民主」和「自由」、強大的國力,高大漂亮的形象,有發自 
內心最真實的崇拜。美國國會、輿論對自己的一褒一貶,都足以使自己陶醉或悲傷。 
與美國相接,尊崇、敬服之心油然而生;與美國政界、商界、學界相接,則欣然有驕 
美之色,不知不覺間,在美國人面前自動地流露出諂笑之色而不自覺。

不論國府或黨外,都忽略了世界視野

五、都對貧窮的中國大陸有鄙夷之情。有人對「匪區」的貧窮落後、專制暴政,長期 
做鄙夷的宣傳;有人對「中國民族」傳統中落後、「殘暴」、「黑暗」,恆有深刻的 
蔑視和敵意,甚至發展成一種反華的情感。這種對中國大陸人民、歷史和文化的鄙視 
,和50年代冷戰時代由美國推動的反共論調,有極為密切的關聯,而不知不覺間,在 
這種宣傳下,中國大陸竟成了他國,大陸人民竟成了他族。

六、對美國文化、政治、國力的崇拜,造成了對西方文化、政治的崇拜,並且同時在 
它的對立面,都發展出對東亞鄰近窮國、第三世界貧困國家的輕蔑意況。因此,不論 
國府或黨外,對第三世界都不約而同地忽視、鄙視。在他們的眼中,能說歐美語、日
語的人種才是高等的民族,他們都同情和支持以色列和南非,在亞洲,除了日本,他 
們只看得起會搞獨裁、也會搞錢的新加坡⋯⋯總之,崇拜歐美、輕視第三世界,成為同 
時並存的二重結構。

眼中只看見一個巨大的美利堅

在這樣的「美國結」的世界中,人們在偌大一個地球上只看見一個巨大、光輝的美利 
堅共和國,以及在這共和國旁邊的台灣。除此而外,對整個歐洲、東亞、中東、亞洲 
、非洲和中南美洲甚至中國大陸皆可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因此,雖然國民黨的創始 
人孫中山先生,在三民主義這個思想體系中,很早地表現出掙脫資本主義世界體系的 
遠見,今日的國府,甚至到今天也沒有改變對廣受第三世界詬病的美國、以色列和南 
非的「親善」態度。而黨外的視野,在這個問題上,也決不比國府當局高明。把落後 
國家的疆界胡亂重劃,任意促成許多不必要的「獨立」國家,以利對它的控制和掠奪 
,正是資本主義體系的傑作。非洲大陸上無數「獨立」的國家,彼此互相殺伐,正是 
非洲大地上從前的殖民母國一手炮製的。不認識在這「世界體系」下台灣近代史的展 
開,一味提倡「台灣民族」以使台灣「獨立建國」的海外台灣分離運動,其實便是在 
「美國結」的狹小而荒謬的世界中所產生的錯誤認識。

韓國人最沉痛的功課

事實上,認識美國的帝國主義政策,是需要一個過程的。朴正熙、全斗煥專制體制下 
,勇敢地為韓國民主和自由崛起的韓國民主運動和學生運動,從戰後以來,一直把美 
國看成韓國民主、自由和人權運動的有力後盾。特別是在卡特總統的「人權外交」時 
代,韓國的「黨處」和青年學生,對美國有堅定的信賴。一直到美國雷根政府無情地 
允許全斗煥以美援武器、彈藥和情報器材對光洲的學生蜂起進行毫不掩飾的血腥鎮壓 
,韓國的反對派和學生,才學會了一課沉痛的功課。

《夏潮論壇》1984年6月號封面(張方遠攝)

自己的同胞才是可信的依靠

在一個綿密的、由新舊殖民主義所交織成功的現代世界體系中,東亞和整個第三世界 
的近現代史,至少應該使這一件事實無從掩蔽:即為了爭取自己民族的解放、國家的 
獨立、政治的民主和自由,只有一個可靠的依靠,那就是自己的同胞。任何想援引外 
國⋯⋯特別是強國來達成自己追求獨立、解放、民主和自由的目標的企望,幾乎毫無例 
外地會遭受到悲慘的失敗的命運。時至今日,在整個遼闊的第三世界中,幾乎已經沒 
有一個地方像台灣一樣,不論在朝在野,那樣地對美國的帝國主義政策缺少批判的認 
識,而對於美國的一切,還懷抱著幾近幼稚的幻想。而這一切,從台灣的反體制運動 
的角度來檢討,只是愈益顯現出這樣的事實:台灣的中產階級黨外運動,至少在目前 
階段中。在歷史、思想和文化上是如何的貧困和幼稚。如何在中國、東亞和第三世界 
的近現代史的結構去思考台灣前去的道路,努力從「美國結」和親崇美國、輕視第三 
世界這個二重結構中掙脫出來,在中國歷史的現代中,在中國自己的民主、自由、獨 
立的運動中,爭取自己的地位,恐怕是台灣中產階級黨外運動今後階段中一個重要的 
課題吧。

(陳映真筆名「趙定一」,本文原載《夏潮論壇》1984年6月號)

2014年5月15日 星期四

反服貿之後,台灣留下了什麼

持續將近一個月的「反服貿運動」,4月10日晚間從立法院退場。學生領袖說這不是「退場」,而是「轉守為攻,出關播種」。也有學生代表發表〈台灣佔領了我們的心〉聲明,稱「這股能量遠遠還沒打算要撤退,還沒打算要結束」。當然,也有學生領袖遠赴美國,接受《美國之音》專訪,以英語直接向美國社會傳達運動的過程與發展。

這朵「太陽花」被細心的呵護著,深怕它枯萎凋謝。中研院社會所、史語所與台史所三所所長發表聯合聲明,表示這場運動的相關文物「既為眾多公民的創作,亦為全體社會追求民主的公共財」,以中研院的學術資源專案收藏運動的「文物」,「做為全體公民當代共同經驗及未來歷史記憶之憑藉」。無獨有偶,台灣大學社會學系助理教授李明璁,也在網路發起連署,要求保留立院外牆黑色噴漆「當獨裁成為事實,革命就是義務」標語,他說:「這是重要的集體認同,也是對台灣這塊土地的集體認同」。

「太陽花」並非神聖不可侵犯,當運動退場,也到了應該追問這場運動到底為台灣留下什麼的時機了。不可否認的是,這場運動有其多樣性,每個上街的青年素樸的動機同樣令人尊敬,但這場運動最終凝聚而散發出來的「共性」,卻掩蓋了運動之內的能動性與進步性。全球化、自由貿易、WTO,或是ECFA、服貿等根源的兩岸民族共同市場整合,又或是更為貪婪、侵略性更強、同時又具有軍事威脅性的TPP,在這場運動中不是被混為一談,就是被視而不見,「服貿」本身反而弔詭地隱沒在這場「反服貿」運動之中。

隨著運動發展過程逐漸吞噬差異性而形成的「共性」,表現出來的就是對內排斥意見相左的群體,只要不反服貿就可能被歸類為「賣台」的「匪」;另一方面,則是掀起新一波對中國大陸的敵視與仇恨,醜化中國及其任何象徵,同時也將異己斥為「中國人」,「支那賤畜」、「外來種滾」類似法西斯的語言在台灣社會再現,受到波及與排擠的還包括了陸生、陸客、陸配,當然還有台灣的統派。社會所呈現出來的是內部與兩岸之間的對立,瀰漫著一股以眾暴寡的霸凌氛圍,人與人的關係在這場運動中受到嚴重的撕裂與衝擊,思維邏輯與行動模式似乎倒退到冷戰與內戰同時並存的時期。

反服貿運動包圍立院四周的期間,許多父母在假日會帶小孩到現場,他們的理由可能是要讓小孩感受「民主」的味道,上一堂戶外的公民課。當然,小孩在實際踏查的過程中必然會形成自己的想法,但令人憂心的是,對於中國大陸的誤解、甚至是仇恨與敵視,卻也通過這場大規模的政治動員一代一代的向下傳承。

如果這就是李明璁等學者在悉心照料的「集體認同」,那麼東海大學社會系教授趙剛在〈思想的貧困:評龍應台評太陽花〉一文裡所提醒的這段話,就值得我們再三省思:「如果這個共同體的認同打造是以這個共同體成員的共同利益為代價呢?如果這個共同體是建立在對13億人的仇視上頭呢?以人類中的13億人為歧視與仇視對象而建立的共同體本身會是道德的嗎?如果這個共同體概念從李登輝開始到今日已有20年,而帶來的一醒目現實是社會的更徹底的撕裂,與人心的疲憊焦躁敵意懷疑,那麼為何還不開始反省它的限制與代價呢?我們除了做一個鼓動者或跟從者,是否可以暫停一下,抽離並冷眼凝視這個洪流呢?」

這場運動所帶來的另一個後遺症,就是將台灣內部的問題外部化,同時也迴避了長年以來台灣內部的種種積弊,讓「中國因素」成為最大的代罪羔羊,從而逐漸失去直面問題核心的能力,而相應的正義是非等價值也被「直覺」給取代。有些人抓住了台灣社會的這個盲點,開始大肆散布「恐懼」,而過度的恐懼就是自己擊潰自己,將「理性」置於地上任人踐踏。

例如一篇名為〈可怕至極,台灣民主危機比你想像恐怖〉的網路文章近來廣為流傳,作者稱威權正在復辟,台灣因為五都升格,市長變區長,所以台灣人的投票權被限縮;作者也說馬英九政府正在「獨裁化」,「現在的立法權也是被總統統治」。面對這些「可怕至極」的台灣「現狀」,作者開出的解藥是:「今天不站出來,明天快要站不出來了」。

問題在於,文章所指出的種種用以證明「威權」與「獨化」再現的例子,不正是解嚴之後,在邁向「民主化」的過程中,朝野不分藍綠所共同造成的惡果嗎?其一,民進黨在五都之中的台南與高雄有執政絕對優勢,升格讓他們掌握更龐大的行政資源,因此綠營何曾反對過升格?其二,《中華民國憲法》原為內閣制,而是李登輝任內推動修憲,往總統制靠攏,並非馬英九上任後總統權力突然變大,何況此前民進黨陳水扁還執政過8年。另外必須一提的是,當前備受垢病的立委選舉「單一選區兩票制」以及立委人數減半所帶來的問題,也是2005年藍綠聯手修憲的結果。

其實,只要具備政治學ABC基本常識,甚至學過國高中公民的人應該都能判斷出這篇文章是在刻意危言聳聽。但是很遺憾的,許多政治系的學生或受過政治學訓練的人竟爭相轉載這篇文章。我們無法得知作者真正的目的到底是什麼,但毋庸置疑,這篇文章就是在製造恐慌,讓恐慌累積為對立壁壘的資本。

許多人把兩岸恢復交流的路途形塑為台灣的「憲政危機」。沒錯,台灣確實有「憲制危機」,但危機的癥結反而是台灣人民左翼運動前輩林書揚所說的:「兩黨基本上是站在資本家利益的立場」,藍綠是高度同質性的,他們的「共同目標在於合法化當前的兩岸分離狀態且把『台灣問題』加以國際化」。屬於相同階級立場的藍綠權力鬥爭,成為台灣虛假的主要矛盾,而宰制台灣的發展。反服貿運動最終以王金平出手的方式收場,說明了這場運動仍然是藍綠格局下的產物。

有心人士收割了太陽花之後的民氣,以「神格化」的力量進行「反核」動員。地狹人稠的台灣島,其核能政策是奠基在美國財團的利益之上,台灣無論藍綠政府的核電政策,都受美國利益團體所「綁架」。台灣若不想成為下一個福島,就必須理解美國「跨海政商聯盟」對台灣核能政策的影響──這點恰恰是有心政客不敢說清楚的。反核四卻不反核能、不反核武、不反美,反核運動最終只能再走回藍綠鬥爭的老路。

反服貿激情過後,當務之急是要重拾理性,清楚地認識到當前的兩岸交流不過都是兩岸關係正常化的必經之路,不該重蹈兩岸衝突對立覆轍,也不該將任何兩岸關係的正常化都視為黑影而加以開槍,我們該做的是讓下一代「人民從此享太平」。換個角度來看,後太陽花時代對台灣也是個絕佳的契機,台灣需要一場進步的思想解放運動,重新看待世界、重新看待中國,當然也要重新看待自己。

「反服貿」反了什麼?

「反服貿運動」在3月18日「占領」立法院之後3天,21日前民進黨主席施明德的女兒施蜜娜爬上立法院外牆,以黑漆噴上了這麼一段話:「當獨裁成為事實,革命就是義務」。儘管運動領導群否認噴漆與他們的關係,但這段據說出自電影《里斯本夜車》的「宣言」已經內化為參與者的精神象徵與自我期許。從2008年野草莓抗爭就與學生「並肩作戰」的台大社會系助理教授李明璁,便在4月10日運動「退場」之前發起網路連署要求保留這段標語,他說:「這是重要的集體認同,也是對台灣這塊土地的集體認同。」

「革命就是義務」──說明了無論運動領導群自始至終是否有「革命」的預期,但主客觀因素所交雜出的整體趨勢,確實讓參與者認為這是一場「反體制」運動。在經歷了一個多月的不斷動員之後,原先存在於個別參與者或支持者之間頗高的異質性也逐漸消退,運動背後意識形態的一致性則愈趨明顯,表面上看起來就是李明璁所謂「集體認同」的成形過程。

「反體制」意味著對現有秩序正當性的衝撞,從而也否定了由正當性而來的合法性問題。有聲援者指稱這場運動「雖不合法,但有正當性」,簡言之,參與及聲援的人認為他們的運動是一個重塑新的正當性的偉大過程。問題在於,這場「反體制」的運動是真的顛覆了原有的體制與正當性?還是流於精神想像,反而鞏固了原有的體制?

有人說這是一場具有左翼價值的反自由貿易運動。但台灣早先與新加坡與紐西蘭簽訂FTA,甚至是更早在新世紀之初台灣加入WTO,社會上靜默一片,樂觀其成。2012年馬英九成功連任,他在勝選之夜即宣布要加快台灣加入美國主導的TPP進程。儘管當下反馬、反國民黨蔚為風潮,但社會上最高的政治正確仍然是認為台灣要加入TPP。台灣反對民族市場內部的兩岸區域整合,卻不反對侵略性更強的以美國主導的新自由主義「全球化」,說明了這是一場目標與手段都顛倒錯置的運動。那麼,這場不反全球化、不反自由貿易,甚至也不反「服貿」本身的運動,其本質到底是什麼?呂秋遠律師為我們提供了極為直白的答案:「為什麼我們也通過了對於紐西蘭的FTA,民眾對於這項協定並沒有大加撻伐,但是對於這項協定,就得要寸土不讓?因為,中國,我怕你們。真的,我很怕。平心而論,如果把中國拿掉,換成別的國家,也就沒有問題。」

也有人說這是一場挑戰西方代議式民主的運動。如果以「占領」立法院來說,代議式民主似乎受到了某種程度的衝擊,但占領的「形式」無法說明一切。運動學生一開始提出的是「反黑箱」,要求「逐條審查」,再到退場前的共識「先立法再審查」,力推民間版《兩岸協定締結條例》,要求立委簽署承諾書……等等的訴求,目標退回到最低限度的「程序民主」,其實是在鞏固與深化這種根源於西方、早已百病叢生的代議式民主。「捍衛台灣民主」這句口號本身就隱含著運動本身並不反代議制的意味,預設台灣曾經是代議式民主的美麗世界,這片淨土不能被「專制」「獨裁」的中國(及其在台代理人國民黨馬英九)給玷汙。因此,運動的過程與結果,回過頭來反證了三一八「占領」立法院的行動,其實象徵著代議制終歸是運動的希望寄託。

進一步言之,這場運動或許是對朝野政治人物表達不信任,但藍綠格局的產物,終究超越不了藍綠格局的限制。3月22日運動領導學生發動包圍各地國民黨黨部;23日「占領」行政院後,運動訴求再加上「譴責國家暴力」,但表現出的行動僅是對國民黨、馬英九與江宜樺的反彈,模糊了「國家暴力」的內涵,從而讓流血變得極其廉價。而親藍的「反反服貿」陣營,所提出的訴求只停留在民主、法治與恢復社會秩序,同樣只是在台灣內部切割出另一派的敵人,沒有帶來任何進步性的意義。

「反服貿」運動把「民主」定義為要守護的最高價值,親藍的「反反服貿」一方也把「民主」抬出來合理化其行動,說明了出問題的正是這套民主體系。另一方面,運動最終靠的是地方派系與藍綠共主王金平出面才得以退場,更加說明了這場宣稱「反體制」的運動,其實只是場體制內部的喧囂。

這場運動的價值在於,突顯了隱藏在看似分裂的台灣社會之內的高度交集,也就是反共恐中──這就是台灣「集體認同」的核心。這個「集體認同」並非在此次運動才開展,而是從1950年代以降便形塑的親美反共結構遺留至今的新結晶。

由此來看,這場反對性極強的運動,除了「中國」之外,其實什麼也沒反。1977年余光中喊出了那一聲「狼來了」,餘音至今還在台灣上空縈繞著,這才是後太陽花時代,所有生活在台灣的人民必須共同直面的問題。

誰是台灣學生負笈大陸的絆腳石?

台灣學生想要到大陸就學,在台灣唯一的正式報名點是夏潮聯合會。自1999年以來,夏潮聯合會接受楊振寧博士倡議、「京港學術交流中心」(1985年在香港立案)委託,免費代收台灣考區的報名文件,義務提供諮詢,既非中介亦非代辦,至今已服務超過8,000位考生。最近,夏潮聯合會(法定負責人陳福裕)卻被台灣檢調單位以違反《兩岸人民關係條例》第23條起訴。

這個事件讓我想起台灣史上的一些往事。

1946年台灣光復後一年,台灣省教育處為了促進兩岸青年的人才往來,決定選派100名公費生赴大陸求學。據報導,當時超過500餘名的台灣學生報考。首批獲選學生,必須先經三個月密集的受訓,才分發到大陸各所名校就讀。這批學生出發前,聯合在《新生報》發表了一篇《臨別告同胞書》,其中有一段是這樣說的:

我們負著這個重大的使命快離開我們所愛的台灣向內地去求學,為了養成更大的力量來建設新台灣,暫別我們全身愛著的故鄉,當此臨別的時候,禁不住有些說不出來的感想,有濃厚的惜別心。尚且想到在這一個正急需建設的時候,離開本省似乎太無責任,但我們是為求更大的建設力量而求學去的,我們有熱誠,更大的任務等著我們!


1946年台灣首批升學內地大學公費生聯合在《新生報》發表《臨別告同胞書》

這批為了建設故鄉台灣的本省青年,懷抱著學習的熱忱內渡大陸求學。後來國共內戰爆發,1949年兩岸分裂,導致許多台籍公費生無法回到台灣,從而他們建設故鄉的心願只能落空。但他們將對於故鄉台灣的眷戀,轉化為動力,投入中國的革命事業與科研工作,其中許多人也親歷了新中國的成立。(這段歷史,可以參閱鄭堅、陳弘主編的《見證台灣光復‧中華振興:紀念台灣省公費(派)生升學內地大學65週年》一書。)

此後,兩岸之間的教育交流完全中斷。取而代之的,是上個世紀60、70年代流行至今的「來來來,來台大;去去去,去美國」,西天取經之路的終點站是歐美國家,多少台灣青年前仆後繼只為一圓洋墨水夢。但喝了可樂之後,很少人可以再回頭喝白開水。

1946年台灣省教育處選派公費生升學內地大學之公告

隨著兩岸的長年分斷,兩岸之間教育的往來與交流完全中斷,可以說是進入一個極為不正常的關係。直到1987年,大陸的大學才出現第一個台灣學生。

兩岸關係重新恢復交流之後,台灣青年也把目光望向了海峽彼岸的大學,赴陸台生的人數年年增加,說明了台灣學生有負笈大陸的高度需求。但台灣當局做了什麼?一方面對大陸學歷設下層層的限制,既非全面承認,又規定針對某些專業的大陸學歷,須經台灣再次「甄試」後才得以承認。另一方面,眾所周知,來台求學的陸生在政策上也受盡「三限六不」之苦。

台灣學生欲報考其他國家或地區的學校,都有彈性、靈活、自由且不受限的報名渠道,唯獨大陸學校的報名招生受到當局的管制。台灣《兩岸人民關係條例》第23條在2003年已經修正為:「台灣地區、大陸地區及其他地區人民、法人、團體或其他機構,經許可得為大陸地區之教育機構在台灣地區辦理招生事宜或從事居間介紹之行為。其許可辦法由教育部擬訂,報請行政院核定之。」但修法通過以後的10年來,台灣「教育部」仍提不出許可辦法,與「陸委會」之間相互推諉卸責,共演一出「假開放、真阻擋」的戲碼。而被犧牲的,還是台灣為數眾多有意負笈大陸的學子及其家長。

令人費解的是,台灣學生自由報考大陸學校,不過是兩岸關係正常化的一小步,而自願承擔起這個工作的夏潮聯合會,卻在當前這個兩岸和平發展的階段,遭到台灣當局近似白色恐怖式的打壓與箝制。

1946年台灣省教育處選派公費生升學內地大學榜單公告

夏潮聯合會的成立,繼承上個世紀70年代《夏潮》雜誌(1976年創刊)的精神,堅持「社會的」、「鄉土的」、「文化的」路線,往上甚至可追溯到日據時期台灣左翼愛國主義傳統。夏潮聯合會創立之初原名「夏潮聯誼會」,成員以《夏潮》雜誌原來的編輯、作者與讀者為主,英文譯名為「China Tide」。1996年夏潮聯合會改組時,政治受難人林守一先生(1971年被捕,原判15年有期徒刑)曾這樣說:

在國際強權仍千方百計地在干預兩岸變局的今天,夏潮在台灣將重新發出他的聲音和力量,這股聲音和力量,將是中國民族主義的、觀照當代歷史的、反對帝國主義的、堅持社會正義的,還有我們認為最重要的、是真正屬於台灣人民的,當然,未來夏潮必將面對極其艱難的挑戰,不過在這樣的一個時機上,能夠重新團結再出發,自然有它一定的意義。在我們給予它期盼的同時,也要再一次提醒他們,所謂的真理與正義,當然絕不是光憑搖旗吶喊就能證明的。一定要能不斷地實踐,不斷地努力,不斷地將大家的力量團結起來,這條路才能繼續走下去。

這次台灣夏潮聯合會遭到以司法之名行政治整肅之實的事件,無疑是台灣社會在經歷「反服貿」大規模政治動員後的一次關鍵檢驗:選擇沉默噤聲?還是選擇台灣學生有公平、自由、平等到大陸就學的機會與權利?兩岸之間的教育交流,是要走向更加的正常化?還是把台灣左邊的這扇門關起來,只睜開右邊的眼睛?

(本文另題〈反了服貿,再來反教育交流?〉原載《觀察者網》,2014-04-26

孫水波:越南排華凸顯兩岸一體難分

(網路圖片)

文/孫水波(自由撰稿人)

近日越南發生大規模反華示威遊行,胡志明市平陽省工業區內的台資、港資企業工廠受到嚴重波及。原來是領土糾紛而起的外交折衝樽俎,最後演變成種族排外運動,令人相當遺憾。

據報導,只要掛有中文招牌或廣告的工廠店家都在這場示威中受到相當程度的破壞。面對如此情況,台灣社會還是擺出一貫的切割態度,以不變應萬變。網路上開始有人評論:這是場「反中暴動」,台灣不是中國,台灣不幸被中國牽連而遭受池魚之殃。這種切割法對於所有問題開出的藥方只有一帖:「台灣中國,一邊一國」。

問題在於,這帖藥方真能對症下藥?在文化上,兩岸同文同種,繁體字與簡化字都是中國字,在此時還要區分「台灣中國,一邊一國」,那麼唯一的解決方案就是放棄中文,重新發明「台灣國」專屬的「台灣文」。在經濟與產業的鏈結上,台灣與中國大陸一體程度甚高,真的能純粹劃分台資、港資和陸資嗎?更何況,此次受波及的台灣工廠,幾乎都聘有為數不少的陸籍管理幹部。

兩岸從歷史、文化到經濟產業各方面都緊密難分,在此事件中又再區分「台灣中國,一邊一國」,正好凸顯台灣社會的認同困境。台灣有利益時就要與大陸靠攏,但當有事時就要擺出立場與大陸撇清關係。

愈是汲汲營營於不斷強調台灣與大陸之間的隔閡,愈強調兩岸是兩個國家(甚至是兩個民族),反而愈加證明了兩岸之間的整體性。

回過頭來看這次的領土爭議,馬政府也稱對西沙群島擁有主權,但除了外交部的「嚴正聲明」外,不見其他行動。美國已經公開選邊站了,將矛頭對準中國,更加說明此次風波也是美國重返亞洲、圍堵中國的環節之一。而兩岸之間已從過去的衝突走向今日的和平,台灣社會應該思考的,是要繼續與大陸區分你我,「隔山觀虎鬥」?還是兩岸同胞互助來維護共同的權益,爭取東亞地區真正的和平?

(本文經作者同意轉載自《中國時報》,2014-05-15

2014年5月12日 星期一

這種「國家暴力」台灣人也會「我不服」嗎?

蔣介石與「白團」成員合影。蔣介石為了反共,對岡村寧次等應列為甲級戰犯的侵略者「不予追究」,這些戰犯遂來台組織分化兩岸的白團。(網路圖片)

最近去了一趟韓國參加會議,其中一天晚餐與同行的日本友人談論了關於教科書的議題。他說他的女兒正在讀小學,但教科書卻隻字未提日本曾經發動的侵略戰爭,他對此感到相當的憂心。一同參加會議的韓國朋友,則是相當關心日本政府長期以來竄改歷史教科書、扭曲歷史的種種行徑,其中對於日本政府與右翼政客在慰安婦等戰爭罪行缺乏反省與道歉更是相當氣憤。


最近種種的議題都被龐大的政治動員力量收編進「反服貿」與「反核四」兩大主題裡,而在相關的政治運動中,諸如傅斯年、四六事件、二二八事件、白色恐怖等歷史人物與詞彙頻繁出現,但歷史的意義與脈絡都被抽離,空洞的歷史成為反中反共極富號召力、卻又極其蒼白的工具。

反服貿運動前後,發生了幾件攸關歷史正義的事情,最終卻淪為社會上的「插曲」,不被關心。第一件事是今年3月台南新化發現了三千多具白骨,民間學者葉沂日前在《中國時報》撰文推斷這批枯骨就是1915年噍吧哖事件的抗日英魂。諷刺的是,八田與一仍是青年心目中台灣現代化的「功臣」,《KANO》大賣,社會上沉浸在日據時期的「美好年代」,伴隨而來的卻是包裝在反服貿之下的反中高潮。當年為了抵抗異族犧牲於殖民者殺戮的先烈,反而被高喊「自己的國家自己救」的當代台灣視如敝屣。

第二件「插曲」是反服貿運動從立院「出關播種」後沒多久,台聯立委賴振昌反對高中歷史課綱在慰安婦的論述加上「被迫」兩字,他稱:「教育部有什麼證據證明慰安婦百分之百都是被迫的?」「慰安婦就是慰安婦,不需要加上『被迫』」。日帝的慰安婦制度早就被認定為戰爭罪行,聯合國在1995年將慰安婦定位為「軍事性奴隸」的被害者。東亞其他地區至今仍不斷向日本政府表達高度譴責,而台灣的立委卻站到了日本右翼政客的身旁,其言論與日本維新會黨魁橋下徹「慰安婦必要論」竟如此雷同。這番踐踏台灣人民尊嚴、替日本侵略擦脂抹粉的駭人言論,在台灣卻被無感以待,堪稱「台灣之光」。

無獨有偶,「白團」後代成立的「白團顯彰會」,4月底來台「還原歷史真相」,稱白團「值得紀念」。白團是1949年之後蔣介石在台灣打造「反共堡壘」的背後影武者,而主導白團成立的人即抗戰末期日軍「支那派遣軍總司令官」岡村寧次(曾在華北地區推行燒光、殺光、掠光的「三光作戰」)。蔣介石為了反共,對岡村寧次等應列為甲級戰犯的侵略者「不予追究」,這些戰犯遂來台組織分化兩岸的白團。

台灣繫獄最久的左翼政治犯林書揚先生曾稱白團在台灣是「極端怪異」的存在,他如此評價白團與蔣介石的關係:「把階級及個人利益放在國家民族共同利益之上」,「那是憎念和恐懼混雜的精神症狀的時代」,「一種錯亂或倒錯的傷疼」。簡言之,白團是以日本戰犯為主體、在台擘劃兩岸壁壘的劊子手。這段歷史不但未得到應有的清理,國史館甚至在2010年推出白團團長富田直亮(中文化名白鴻亮)的紀錄片,讚揚他「誓與台灣共存亡」,並稱頌白團「有助於台灣軍事的現代化」。如今在兩岸和平發展的階段,白團後代竟大言不慚來台灣「討拍拍」,足證蘊含在歷史之內的是非曲直等價值在台灣早已顛倒錯置。

過去日本殖民者的鐵蹄不只在台灣強行經濟與資源的掠奪剝削,同時也推行民族差別待遇與思想禁錮,當然,對台灣人民身體性命的虐殺更是不在話下。令人驚訝與費解的是,由反服貿運動而激化的反中情緒,把同一民族的中國大陸視為寇讎,卻對當年異民族的「國家暴力」毫無批判,甚至搖身一變成為緬懷的對象。面對歷史正義遭到如此侮辱,台灣人是不是也該「我不服」?看在同遭日帝荼毒的亞洲各國人眼中,這是「厚道,以德報怨」,還是「數典忘祖,自我作踐」?

(本文另題〈嘉農.白團.賴振昌〉,原載《中國時報》,2014-05-11;文見報略有刪修,以上刊出原文。)

2014年5月9日 星期五

向著美國綻開的太陽花

4月14日香港《亞洲週刊》報導稱,美方向民進黨施壓而使得台灣「反服貿運動」順利退場。很多人把這篇報導放大來看,將美方的施壓視為運動結束的唯一標準答案。事實上,在港媒報導出爐之前,台北政壇早就流傳著各式各樣關於美方對這次學運態度的說法。4月初台灣媒體便稱美方政學界對於民進黨的表現極為失望,認為民進黨利用這次的學運來收割政治上的利益。

兩岸關係不只是台灣海峽兩岸的關係而已,更是太平洋兩岸中國與美國的關係。在中美建構新型大國關係的互動過程中,台灣的角色便顯得更為詭譎。美國不同的政界、學界、智庫人士,對台灣在中美關係中所該扮演的角色莫衷一是,有的認為應該要與台灣維持更為緊密的關係,有的則認為台灣早已邊緣化。近來美國甚至有「棄台論」的聲音出現,也有學者撰文稱未來若美國保不了台灣,只能「向台灣說再見」(Say Goodbye to Taiwan)

美國人士對台灣角色的眾聲喧囂,當然也反映在對「反服貿運動」的態度上。在3月18日「反服貿運動」佔領「立法院」之前,「台獨」組織「世界台灣人大會」與「台灣國家聯盟」在台北召開「《台灣關係法》35週年研討會」,2006年曾公開宣稱「台灣早已主權獨立」的美國學者譚慎格(John Tkacik Jr.)在會上表示:「ECFA及後續的服貿協議,對台灣經濟及區域整合不會有任何幫助」,「若思考中國長期以來對台灣的政治意圖,可以發現服務貿易協議,將會是一個促使台灣併入中國的完美政治協議」。他更為露骨地說:「馬政府採取扈從戰略,而非積極主動配合美國重返亞洲的大戰略,尤其,台灣朝向中國,形成外界的印象是第3次國共合作」,「台灣必須回答一個很嚴肅的問題,未來20年,台灣到底要成為中國的一部分、事事扈從中國的想法,還是台灣要強化獨立政治的現狀,這一點台灣要謹慎思考」。台灣有的評論者即認為,譚慎格是替美國向台灣傳達「反服貿」的指令。

美國眾議員Alan Grayson在美國時間4月14日致信給國務卿John Kerry,信中稱:「服貿可能是中國和台灣這兩個政治實體之間,更進一步的政治和經濟整合」,「這可能對台灣和美國都不利」,信中認為中國推動兩岸經濟整合的最終目的是要吞併台灣。但是,另一方面,美國政學界並不必然都是反對兩岸簽訂服貿協議的,例如台北美國商會認為,「反服貿」有可能使得台灣更倚賴大陸;美國在台協會(AIT)前理事主席卜睿哲與前台北辦事處處長包道格也對這場運動表達「擔憂」的態度。

由此來看,美國政學界在難以衡量「反服貿運動」對兩岸關係的實際衝擊之下,對這場運動有不同的看法,其實是非常正常的。因為他們終極關心的,當然還是美國自身的國家利益,不管是要施壓民進黨、王金平,還是要出手救國民黨馬英九,美國所關心的並非服貿到底過不過,而是不能讓運動傷害了美國在台海兩岸的利益。

那麼該如何理解美國對於這場運動的態度呢?美國的對外政策是極為現實的,無論是對中或對台政策都必須服膺於美國國家利益。戰後,美國在台海所推行的最高戰略原則就是「以台製中」,台灣執政當局為維護偏安一隅的統治正當性,自甘淪為美國圍堵中國的戰略棋子,在政治、軍事、經濟、社會、文化、思想都高度附庸於美國的情形之下,脫離日本殖民統治之後的台灣,卻成為美國的「新殖民地」。台灣在解嚴之後,特別是1996年「總統直選」,台灣宣稱「台灣人當家作主」,但直到今天,只要適逢「總統大選」,不分藍綠哪個候選人都得在選前來趟訪美行程——與其說是「訪問」,不如說是「輸誠」,誰能獲得美方較高認同,就能獲得台灣選民較多的支持。

在「以台制中」的最高戰略原則之下,美國會依不同的情勢靈活調整對台政策,慣常採用的就是兩面手法——既不得罪大陸,也得同時拉攏台灣。為維持表面上與大陸的友好關係,美國官方至今聲稱堅守中美三個聯合公報的原則,「認知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是中國的唯一合法政府」、「只有一個中國,台灣是中國的一部分」;另一方面,又以「國內法」的形式制定《台灣關係法》,與台灣維持「准官方」的緊密關係,持續高額對台軍售。美國對兩岸的兩面手法,就是避免其國家利益受到損害,所以當陳水扁執政末期大膽走向「台獨」路線、激化兩岸衝突緊張之後,2008年「總統大選」美國就把關愛的眼神望向國民黨,促成台灣第二次「政黨輪替」。

儘管這次「反服貿運動」裡的「美國因素」不能被簡單忽略,但若將之理解為美國在背後所推動的「顏色革命」或是「台灣之春」,卻又顯得言過其實。兩岸之間「維持現狀」最大的得利者就是美國,馬英九的兩岸「三不」政策(不統、不獨、不武)其中「不統」與「不獨」正是美國所希望的路線。馬英九的兩岸政策至今只停留在「只經不政」的階段,對於敏感的政治議題仍裹足不前,美國一方面當然希望兩岸關係能和平發展,但必須慎重監督台灣政府不可以踰越政治接觸的那一條紅線。美方如此的態度,必然反映在這次服貿的爭議上,美國既希望兩岸加強經貿往來,卻不希望台灣因此與大陸走得更近,因此對於「反服貿運動」表現得模棱兩可——既不希望這場運動嚴重傷害兩岸經貿往來,也期待這場運動能為兩岸的緊密關係踩一下煞車。

這場看似「反體制」的「反服貿運動」,回過頭來看,其實是長年以來台灣「親美反共」社會結構所結晶出來的產物,搭配上服貿協議這個看得見、摸得著的物質基礎,使得這場運動看起來「風起雲湧」。運動的學生具有高度的自主性,在過程中不只綁架了民進黨,也希望通過各種管道、各種力量把美國力量捲進這場他們所自認為的「顏色革命」政治漩渦之中。

運動開始之初,許多台灣人就熱衷上美國白宮請願網站《我們人民》(We the People)連署,希望美國政府能夠介入服貿爭議。事實上,一有事就想找美國出面的行動模式在台灣已經形成一套制式反應,例如去年(2013年)5月台灣漁民遭到菲律賓公務船槍殺,在得不到菲國的善意回應之下,台灣社會節節升高的憤怒民意就湧向了白宮網站《我們人民》,這則請願稱美國應該提供台灣援助,因為「失去台灣將牽動美國在亞太的佈局,特別是對於日本和中國的影響力」;也有台灣的「立法委員」以「讓全世界知道我們的憤怒」為由,召民眾參加響應。《我們人民》這個奧巴馬的選戰工具,並沒有實質的作用,甚至有中國網友要求美國「仲裁」豆花到底是甜的還是鹹的,還有網友要求美國與澳洲合併為「Ameristralia」,弔詭的是卻成為了台灣人所信賴的上訪管道。

白宮請願網站(2014年4月21日截圖)上台灣反服貿的請願
除了向白宮請願之外,台灣網友也集資購買美國《紐約時報》全版廣告,向美國社會訴求:「我們是來自台灣的學生……和平且理性,捍衛得來不易的民主」,呼籲美國民眾「請與我們一起見證黎明的到來」。也有台灣網友因為運動得到美國茶黨(Tea Party Patriots)的支持而相當振奮,主動表示願意充當與這個極右翼政黨之間的聯絡人,稱此舉「讓美國更多人看見台灣這次抗議行動的不凡,足以作為全世界民主的表率」!此外,今年3月14日美國眾議院外交事務委員會召開一場「美台關係聽證會」,主要是為了「紀念」《台灣關係法》35週年,這場公聽會的視頻在台灣的社群網站上大量被轉載,許多台灣人看了這段視頻而被深深感動——遠在太平洋彼岸的美國人竟如此關心台灣。4月10日運動從「立法院」退場之前,幾個參與這場運動的團體特別前往美國在台協會遞信陳情,「希望美方不要忽視馬『總統』近日來違反人權與非民主的行為」。當然,運動領導學生飛赴美國本土,接受《美國之音》專訪,直接以英語向美方匯報、爭取支持,這也是必要的步驟。

任何一場運動內部都有差異性與一致性,每個上街的青年也都有他們被觸動的理由,從而匯聚成這場規模並不小的抗議運動。但如果只看到這場運動的多元性,而忽略了更深層的、結構性的動因,恐怕會誤判這場運動的性質。「親美反共」一直是台灣社會結構的一體兩面,沒辦法剝離任何一個面向,反映在這場運動亦復如此。這場運動的主體是青年學生,有人便認為這是台灣社會新興力量告別舊世代華麗且莊嚴的政治宣告,但這或許是過於樂觀的觀察。

不過,這場運動還是可以從世代的角度來觀察。新世代其實繼承了舊世代親美反共的意識形態,反過頭來認為舊世代不夠親美、不夠反共。這場運動一方面「寄希望於美國」,另一方面最後又回到藍綠格局(因為立法院長王金平出手而得以退場)之下,那句在運動中喊得震天價響的口號——「自己的國家自己救」——現在聽來格外諷刺。

台灣左翼作家陳映真2000年曾如此評論自己所生所長的這塊土地:「今日在台灣的進步圈中,卻明顯地缺乏反對和批判美國與日本帝國主義的思想認識。他們對於反帝、民族解放的課題表現得漠不關心,他們說民族主義狹隘、保守,他們吝於討論反對台灣獨立,他們憚於主張民族的民主與自主統一。」時間過了14年,台灣社會的性格又改變了多少?通過這場「激動人心」的「反服貿運動」之後又進步了多少?

台灣人的性格交雜著現實與務實,但經歷了日本作家尾崎秀樹所謂台灣的「喪失祖國」與「白痴化」之後,台灣人的性格還多了一廂情願:「美國是台灣最堅強的盟友」。屬於台灣人民真正的利益,只能被迫讓位到美國國家利益之後。這個信念將一代代在這個島上傳承下去,無論未來是否成為TPP這只「巨大貪婪的貿易怪獸」的一部分,根植在台灣泥土裡的這株太陽花,或許將永遠面向美國綻開著。

(本文原載《觀察者網》,文題〈美國還能繼續滋養台灣的太陽花麼?〉,2014-04-22;以上以原題〈向著美國綻開的太陽花〉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