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4月11日 星期五

伍逸豪:「小心匪諜就在你身邊」!

國民黨「反共愛國」歌曲《莫等待》:「自己的國家自己救」!(網路圖片)
文/伍逸豪

由於在中國內戰中失利,敗逃到台灣的國民黨為確保統治正當性,並自甘為美國在太平洋西岸的反共圍中基地,過去國民黨在台灣將「國安」抬升到最高指導原則,開啟長達數十年的「保密防諜,人人有責」年代。從而,為數不少懷抱著社會主義與中國統一理想的台灣青年,被刑殺在馬場町,被棄葬在六張犁。

長期以來兩岸的分斷狀態,使得「反共」及其派生出來的「反中」意識形態至今壟斷台灣人民的思維。這次由「反服貿運動」所勾發而出的台灣社會集體情緒,可以說是反共反中意識形態的總爆發。就算佔領立法院的運動在星期四退場,但前述意識形態所結晶出來的力量已經完全躍上台灣的歷史舞台,成為未來影響台灣內外發展極為關鍵的因素。

一種令人憂心的「排他主義」從2008年的野草莓運動之後開始萌芽,及至2012年以「反旺中」為名的「反媒體壟斷」運動,再到今年的「反服貿運動」為止可說是臻於成熟。此處指涉的排他主義,不只是單純的反中抗中,還包括在台灣社會內部對於不同聲音與意見的排斥,從而在2,300萬島上居民不斷劃分你我,把持不同意見的人打入「賣台」的「敵人」陣營。只要不反服貿,只要不反旺中,只要談兩岸議題的,任何風吹草動都可能被貼上「恐怖」的標籤,被歸為應該要打倒的敵人。

這次反服貿運動得以被肯定的,是暴露出台灣內部包括民主憲政、經濟、社會等各個方面的許多問題,而一般青年也開始認識到政治與經濟不可能天真地分開來看。但運動最大的問題在於,將台灣社會內部的問題不斷外部化,將所有的問題都推向「中國」,以「國安」的理由堅守一個何曾存在過的台灣烏托邦。例如,很多人認為服貿突顯出立法院或代議式民主的「憲政危機」,但將問題的癥結歸咎到「中國因素」上,從而就完全規避了這是藍綠兩黨的「共業」,包括現在備受批評的單一選區兩票制或是立委人數減半,不正是當年藍綠兩黨聯手通過的嗎?

領導這次運動的學者與學生,現在正力推民間版《兩岸協定監督條例》,「先立法再審查」似乎成為當前台灣社會的最高共識。姑且不論這個民間版監督條例的兩國論性質,條文本身仍充滿了白色恐怖「準國安法」的味道。例如第六條將「結束兩岸敵對狀態」納入規範,第八條及其說明又稱「致生損害於中華民國台澎金馬人民對中華民國台澎金馬主權者」,以「以外患罪論處七年以上有期徒刑」。明顯的,這是一部趁反服貿勢頭為契機,目的在於指涉並牽制兩岸最終結束敵對狀態,並將「反共反中」合法化的法案。仇恨與對立被顛倒為和平,這真的是台灣在反服貿運動之後所共同追求的價值嗎?

從這部民間版監督條例回過頭來看運動本身,有人說這是場反體制運動,但事實上恰恰相反,運動的開展與留下的影響,反而是在鞏固並深化自1950年以降所主導台灣的親美反共反中體制。也有人說這是場世代鬥爭,沒有錯,這確實是一場世代鬥爭,當前的青年世代與前一個野百合學運世代完美且華麗的合體,共同對抗他們心目中那個反共反中反得不徹底、親美親得不徹底的舊世代。

換個角度說,這也不是一場世代鬥爭,因為青年世代對於中國的反感、厭惡、誤解(甚至揉雜著焦慮與緊張),不就是從國民黨戒嚴時代以「國安」為前提的反共總動員所一脈相承下來的嗎?看看他們「路過」中天電視台的場面,與戒嚴時代的警總與國民黨文工會動員的群眾有什麼兩樣?反服貿的青年高喊著「自己的國家自己救」,當年國民黨也有首「反共愛國」歌曲是這樣唱:「莫等待,莫依賴,敵人絕不會自己垮台……自己的國家自己救,自己的道路自己開!幹幹幹快快快,大家一起來,快把這力量幹起來!」

歷史不斷前進著,但我們又能從歷史之中汲取多少教訓?台灣世代之間反映出來的一致性與緊張性,就是台灣社會「不以荒謬為荒謬的荒謬」的最佳註腳。無論這場運動退場之後以什麼形式延續能量,我們所必須共同面對的就是:「小心匪諜就在你身邊」!

(經作者同意轉載原題原文;另題〈台灣出問題,都怪大陸?〉刊於《中國時報》,2014年4月11日,刊出時內文略有刪節。)

2014年4月3日 星期四

他們的青春,我們的春天

馮守娥(翻攝自《憤怒的白鴿》)
春天,不只是四季之首;青春,也不只是人類成長過程的其中一個階段。春天與青春對於生活在這個島上的人來說,富含著動人卻被隱沒的歷史脈絡。

馮守娥──我都稱呼她為馮阿姨──1930年出生於宜蘭冬山,現在是台灣地區政治受難互助會副總會長。日據時代即萌發政治與民族意識的馮守娥,在光復之初與當時無數的台灣青年在思想上開始認同紅色祖國。1950年韓戰爆發,白色恐怖的政治肅殺籠罩在台島上空,那一年馮守娥與其兄馮錦輝被國民黨逮捕,馮守娥被判刑10年,馮錦輝則在同年10月2日壯烈犧牲。馮錦輝那年只有22歲,據其難友陳明忠(後來成為馮守娥的夫婿)回憶,馮錦輝在步入刑場之前,是用溫暖的雙手與面帶微笑等待著那一聲槍響。

我認識馮阿姨的時間不算太長,但經常聽她講這一句話:「我們的春天沒有過去,春天永遠屬於我們的」。在痛失胞兄以及夫婿兩度繫獄的漫長歲月裡,馮阿姨常唱《度過這冷的冬天》來安慰自己:

度過這冷的冬天/春天就要到人間/不要為枯樹失望/春花就要開放/度過這冷的冬天/春天就要到人間/不要有一點猜疑/春天是我們的。

以馮阿姨為代表的政治受難人──他們以「老同學」相稱──對春天的期待,並不只為著個人生命尋找出路,而更多的是懷抱著對於社會、民族與國家前途的理想,就像台北六張犁白色恐怖紀念公園「人民忠魂」紀念碑上所銘刻的:「民族統一走向富強壯志未酬,愛國愛鄉改造社會死而後已」。

他們所堅守、以無數鮮血所踏出來的道路,迎來1949年新中國的成立。這個新生的中國,為中國的人民帶來了春天與青春的氣息。就像著名詩人田間所描繪的:「中國底春天生長在戰鬥裡,在戰鬥裡鼓舞著全人類」。但是中國的春天並沒有渡海來台,取而代之的卻是長年鎮壓刑殺台灣左翼青年的白色恐怖冬天。

他們所深信的理想與道路,不曾被揮散不去的嚴寒所扼絕。他們在獄中唱著《青春戰鬥曲》相互砥勵:

我們的青春/像烈火樣的鮮紅/燃燒在戰鬥的原野/我們的青春/像海燕樣的英勇/飛躍在暴風雨的天空/原野是長遍了荊棘/讓我們燃燒得更鮮紅/天空是佈滿了黑暗/讓我們飛躍得更英勇/我們要在荊棘中燒出一條大路/我們要在黑暗中向著黎明猛衝!

也唱著《安息歌》向難友送別:

安息吧死難的同志/別再為祖國擔憂/你流著血照亮的路/指引我們向前走/你是民族的光榮/你為愛國而犧牲/冬天有淒涼的風/卻是春天的搖籃。

這兩首歌至今仍傳唱著,特別是每年在馬場町舉行的白色恐怖秋祭,與會者都要合唱這兩首歌,不只是向烈士們致敬,同時也宣告著他們的道路在台灣還未中斷。

現在看兩岸關係經常存在一個誤區,就是認為兩岸之間的隔閡、對立與分離是自始存在的、是理所當然的,但這樣的認知如何對得起過去的歷史?近代以降,特別是日據時期的反帝反殖鬥爭,以及台灣光復之後的反內戰、追尋紅色祖國的歷程,都不曾與大陸的脈動脫節過。在內外因素的交雜之下,中國的春天與青春在台灣被隱沒了,但並不等於完全斷絕,否則如何解釋上個世紀70年代台灣留學生因保釣運動而點燃認同社會主義與新中國的熱潮。

這是台灣歷史的一部分,更是整個中國歷史的一部分。陳映真形容保釣運動給「民族分裂和冷戰─內戰交疊構造」下的台灣帶來了一記春雷。而春天與青春之於台灣歷史與社會的意象,就像陳映真所總結的:「不在為了對過去的悼念,而在為未死、將生的一代人留下比較清晰的腳蹤,以便為未來的跋涉者知道有先驅的餘音舊蹤,知道有未竟的思想和實踐的課題,等候雪融土破後另一次行軍的號角」。

春天與青春,是新生,是奮起,更是前進。這是內化在兩岸人民之間的歷史,更是兩岸人民共同期盼的未來。幾代中國人犧牲了青春,歷經苦難,是時候迎接我們共有的春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