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6月14日 星期日

王曉波:我的母親叫章麗曼─一個「匪諜兒子」的自白

※ 王曉波老師一向很少提到他的家庭與過去往事,我之前只知道他的母親是白色恐怖受難者。2009年1月19日王曉波老師的退休演講上,黃俊傑老師提到了這一篇文章,我趕緊想辦法找出來閱讀。透過台大圖書館的資料庫,找到了全文的掃瞄影像檔,可能因年代久遠,沒有html檔案,我照著影像檔一字一句重新謄打。若有錯誤,或與原文不符之處,當由我個人負責。本文雖是曉波老師舊作,但我花很長的時間製成文字檔,欲轉錄者,請務必留言告知,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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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母親叫章麗曼:一個「匪諜兒子」的自白

文◎王曉波

「從小,我不敢跟別人說母親的名字,甚至也曾在心裡抱怨過媽,害我們從小揹負『匪諜兒子』的罪名,受盡羞辱和迫害。」

一九五三年,記得那晚全家在等爸爸從台北回來過元宵節,久久等不到,我們小孩只好先睡了。第二天醒來,只見家中凌亂,外婆不知所措的在那哭,媽媽不見了,剛滿月不久的小妹也不見了,只剩下還在熟睡的大妹、二妹。經外婆解釋,才知道,昨天深夜來了一批憲兵,抄遍全家後,把媽帶走,為了餵乳,媽把小妹一起抱走。爸爸也在台北憲兵司令部被扣押了,所以,沒有回家過元宵節。

媽媽被捕後,起先關押在台中的憲兵營部,那是前不久我父親在那當營長的地方。也許是由於父親出身憲兵官階中校的緣故罷,媽關押在台中時,還准許婆帶我去面會。在媽解送台北之前,告訴婆,只當她車禍死掉,要婆帶大我們,當時小妹在吃奶,我還記得媽對婆說:「如果帶不了那麼多,就把她(小妹)送掉罷。」媽說著就哭了出來,並摸著我的頭說:「那要好好聽婆的話,幫婆帶好妹妹。」當時我似懂非懂的含著淚點了頭。從此我們就沒有再見到媽,再見到媽的時候就只剩下一罈骨灰了。

媽遇難時二十九歲,我才只有九歲多,大妹七歲,二妹六歲,小妹未滿週歲。爸爸也因「知匪不報」判處七年徒刑。我們至今沒有見過媽的判決書,只有戶口名簿上的一欄記事──「因叛亂案經憲兵司令部判處死刑於民國四十二年八月十八日執行死亡。」

料理母親後事的是當時尚在憲兵服役的表兄謝永全,是他把小妹從台北抱回來的,我們才知道母親遇難了。記得當時,婆哭天搶地的叫著:「女死了,兒不在(在大陸),叫我怎麼辦啊!往後的日子怎麼過啊!」我當時只有一個模糊的感覺:「以後我就是沒娘的孩子了」,兩個妹妹更是只知道傻乎乎的看著婆。

那時婆望著我們兄妹,想到母親的遇難和往後的日子,就悲從中來的哭泣,我最長,只有我安慰婆,「只要我們長大,一定會好好的孝順婆」。婆聽了更難過,又望著我們哭:「我的仔啊!你們什麼時候才長大啊!」婆不哭了,我又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難過,但又怕再觸動婆,就只好自己跑到一條離家不遠的小河邊,獨自一個人莫名的大哭一場才回家。

我們在台灣本來就沒有什麼親戚朋友,媽出事後,更沒有什麼親戚朋友敢跟我們往來。母死父繫獄,一個外省老太婆帶著四個外孫,在人生地不熟的台灣,外婆不要說台灣話不會說,連普通話也不會講。我們是家破人亡的陷入生活的絕境。

我和大妹只好在台中育幼院掛了個院外學童的名義,每個月每人可以領到二十元的救濟金。婆要我們到市場去撿一些菜葉子回來,好一點的曬成乾鹽葉,差的就餵幾隻雞鴨,我們從來就沒有吃過婆養的雞鴨,那是逢年過節賣來換取一點現錢的。

雖然一些當年跟父親稱兄道弟的人不敢和我們往來,但是,人間還是有溫暖的,還是有些人和我們往來,例如,表兄謝永全,一些父親當年的傳令兵、司機,和幾位憲兵,幾位大舅裝甲兵裡的同學。他門偶爾經過台中,總是從微薄的薪餉中,十塊、二十塊的接濟我們。

逢年過節,別人好不熱鬧,我們只有瑟縮在家裡,但也經常有鄰居送來拜拜完了的雞鴨、肉粽,那是我至今猶記得的最美味的食物。那些鄰居,一位是長期患肺結核而賣女兒的洋鐵匠,另一位是經營冰店失敗也賣女兒的黃老闆。父親是軍人,有配給的眷糧、食鹽,母親生前常把一些我們吃不完的糧食和鹽分給他們。後來,我進台大回台中省親,有次遇見洋鐵匠太太,還拉著我的手訴說著母親,「你媽媽真正是好人,真冤枉,你都愛卡打拚,嘸好讓你媽媽失望。」

媽媽去世後,我成熟了不少,看到了人世的涼薄,也感到了人間的溫暖。有幾件刻骨銘心的事,至今仍不能忘懷。

爸爸媽媽相繼扣押後,全家慌亂成一團,居然還有爸爸的憲兵同袍來找婆,說是要替爸媽活動,向婆索取活動費。父親在軍中一向清廉自持,家中並無積蓄,婆在六神無主中,只有把她老人家帶來台灣的一些陪嫁首飾變賣支應,沒有,還兇婆婆,最後當盡賣光,那位「善心」的叔叔也就一去不回了。全家陷入絕境,這一來更是雪上加霜。

除了到市場搶菜葉,家中沒有糧食,有次婆要我到收成完了的番薯田裡去撿剩下的一些番薯頭,被主人發現,一腳踢翻在番薯田裡,灰頭土臉的爬起來,舉首望蒼天,即使媽有罪,我們又何辜?我只要像一條野狗般的活著,但我不如一條野狗!

母親死後,從小揹負著「匪諜兒子」的罪名,而常常因此和同學打架,雖然每次都是瘦小的我被打得頭破血流,但是,老師追究起來,被處罰的都是我。

我因為是育幼院的院童,在學校一切費用都免繳,小學五年級,我選擇了「投考班」,「投考班」的補習費也免了。但由於幼稚的「虛榮心」,我從來不敢跟同學透露我是「免費生」。有次中午,老師宣佈要大家回去拿補習費,我為了怕一個人留在教室而「曝光」,就陪著隔壁同學回去拿補習費,回到教室時遲到了,那位同學交上二十元補習費就回到座位,老師則要我伸出手來,用竹掃把的竹支抽我,一面抽一面說:「你這個匪諜的兒子從來不交補習費,還跟別人回去拿補習費!」當時我感到像是在大庭廣眾前被剝光了衣服般的被羞辱,我咬緊了牙根忍住了眼淚,不知被抽了多少下,老師才要我回座,我實在忍不住的向他說:「老師,您好狠,我記得。」結果又換來一頓毒打,抽得兩隻手鮮血淋漓,但我一直沒吭一聲,也沒掉一滴眼淚。

有次大妹高燒已神智不清,婆帶我把大妹抱到台中醫院求醫,醫生說要住院,但交不起三百元保證金。從南昌鄉下來的婆只會拉著我跪下向醫生叩頭,請醫生救大妹一命,為了救大妹的命,我拚命的在水泥地上叩頭,只見醫生起身出去,碰然的把門關上。我們只好悵然的把高燒中的大妹又抱回來。後來,是好心的里長幫我們證明辦了貧戶就診,才挽回大妹。

念中學,離家比較遠,同學間有時問起母親,我都說是病死的,但「匪諜兒子」的陰影還是擺脫不了,有次跟教官抗辯,教官無以為辭就在同學面前脫口而說:「你是匪諜的兒子,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一九七三年,「台大哲學系事件」,我被警總約談,被關在警總地下室偵訊,偵訊員也劈頭就說:「你不要像你母親一樣,子彈穿進胸裡的滋味是不好受的。」

從小,我們家就是列管戶,常常在半夜睡眠中,被查戶口的手電筒照醒。後來,在台北教書,戶口轉來台北,警察還是每半個月要來查一次戶口,直至前幾年解嚴為止。

爸爸出獄後,失業了一陣子,後來在台中地方法院當一名執達員,類似抄寫員,以微薄的薪水維持著一家六口的生活。

大妹初中畢業後,被爸「哄」去念嘉義師範,畢業後在新竹一家天主教小學教了幾年書,辭職回台中後就找不到教職了,後來才找到台中啟聰學校。大妹從小能詩能文,才華橫溢,但由於從小營養不良病痛纏身,及諸事鬱鬱,而於一九七一年,自殺身亡,遺有一子,而使我深深自咎,對不起媽,沒能好好照顧妹妹。

二妹在高中畢業後,考取私立大學,爸要負擔我念台大,二妹只好輟學,在鐵路局當過觀光號小姐。二妹在火車上受到欺負,經常到台北來看我,兄妹二人只有抱頭痛哭,我也只好頻頻的安慰二妹,「都是哥哥不好,為了哥哥念台大,害妳在車上受欺負。」二妹後與一位美國教授結婚,移居美國,生育後,因長期病痛而於一九八七年去世,遺有一子。

外婆於一九八五年回南昌定居,逝世於今年三月。二妹的死訊,我們一直不敢讓外婆知道,而讓外婆臨終還在叨念,為什麼二妹好久都沒有信來。

小妹五專畢業後,也是與美國人結婚,移居美國後,小妹還給我來信說:「從小我們就揹著『你媽是匪諜』的罪名,來到美國後,不再怕有人指責我,『你媽是匪諜』了。」小妹婚後育有一子,並繼續念書,直到今年才拿到學位。

我們從來沒見到過母親的判決書,也不知道母親是怎樣遇害的。直到我台大研究所畢業後,那年料理母親後事的表兄來家過年,而拉著我到戶外去,跟我說:「你已經學成畢業了,應該知道你媽是怎麼死的。」他才把將近二十年前,他在憲兵部隊裡四處打聽母親逝世的經過告訴了我。

媽被捕後,曾自殺二次,一次是吞金項鍊,一次是吞下一盒大頭針,但都沒有成功。我們已無法知道,媽是處在何種境遇,而必須以自殺來保衛自己。臨刑前,要她喝高梁酒,她拒絕了;她說,她是一個清清楚楚的人,死作一個個清清楚楚的鬼。要她下跪受刑,她也拒絕了;她說,她對得起國家,對得起民族,上對得起天,下對得起地,她是無罪的。最後,她是坐著受刑的,臨刑前還是一直高呼口號,口號聲是被槍聲打斷的。

表兄告訴我,他這番話從來沒跟任何人講過,也要我不要告訴任何人。為了怕婆婆和爸爸聽了難受,我也從來沒有說過,直到一九八○年,我到美國第一次給大陸的大舅通信,才不能不告訴大舅母親逝世的經過。

也許是由於幼年生活的經驗,使我對社會底層生活的民眾充滿了「我群感」和溫馨的同情,並曾矢言:「我來自貧窮,亦將回到貧窮。」經過「自覺運動」、「保釣運動」,和對中國近代史的研究,更我理解到,我們家庭的悲劇僅是整個民族悲劇的一部分。

我的外曾祖父章子昆曾支持北伐,是陳布雷的好友;外祖父章壯修在北伐軍未進南昌城時,已是國民黨地下黨員,後在「七三一事件」遭土共綁架,把人贖回來後,但因酷刑而病死。父親因受到鄉前輩何應欽的感召,從軍閥周西成統治下的貴州,與同學結伴步行經纂江到南京投身國民革命軍,參加抗戰,在「南京保衛戰」中倖存下來。大舅在抗戰時響應「十萬青年十萬軍」,勝利後考取清華,但因曾任「國民黨軍官」,在大陸勞改十八年。祖父在「土改」時,活活被打死在鬥爭台上;祖母遭掃地出門,而餓死於一九六○年。

所以,八○年我在美國給大舅的信上就說到:「舅舅,您可聽見我們的呼聲!您可聽見婆的聲聲喚兒聲?我們家族的悲劇,也是中國悲劇的一部分,我們不怨天也不尤人,我們只恨中國為什麼不強大,自己為什麼不爭氣。我們只應抹乾眼淚為中國的明天而奮鬥,希望我們的悲劇不要在我們的子孫身上再重演。」

在「白色恐怖」的陰影下,從小,我不敢跟別人說母親的名字,甚至也曾在心裡抱怨過媽,害我們從小揹負「匪諜兒子」的罪名,受盡羞辱和迫害。今天,我必須大聲的告訴大家,我的母親叫「章麗曼」,我就是章麗曼的兒子,我以母親的誓死不屈而感到光榮!


(原文刊於《中國時報》,1991年6月3日,第27版「人間副刊」)

(2009年1月19日博主重新謄打。)

2009年6月3日 星期三

孫水波:睜開左眼,重新看待中國

做為一個長期在補習班教授國中社會科(含歷史、地理與公民)的七年級生,這幾年來發現自己與學生們的「代溝」愈來愈深。這個代溝並不是存在於生活或文化之中,而正是存在於認同與史觀。在我講授中國歷史發展的圖像時,經常不由自主地說出:「我們中國......」,但學生們義正詞嚴地「指正」我:「中國不是我們!」近日在講授中國的島嶼,當我介紹完第三大島崇明島與第二大島海南島之後,學生們的好奇心大發,迫不及待的想知道究竟誰是「第一大島」,而當我公佈答案是台灣島之後,又遭到學生「糾正」:「台灣不是中國!」

在面臨這樣的情形時,做為一個教師,實在不宜與學生在課堂上進行統獨之爭或認同辯論。事後仔細想想這幾年來課堂上發生的這些細節,一股灰心與挫折之感湧上心頭。我的灰心與挫折是來自於台灣人這幾年變化之快速。猶記得在九○年代初期,我還是小學生的時候,「中國」做為台灣人的認同還沒出現太大的挑戰。根據台大政治系教授張亞中的研究,兩岸在1993年以前,認同自己是中國人的遠遠超過台灣人,但1993年起兩岸認同開始折裂,出現了剪刀形的黃金交叉,而1993年正是李登輝開始推動加入聯合國之年。

自1993年至今的十六年間,台灣島上住民的組成並沒有太大的變動,但認同的走向卻悄悄地出現轉變,而這樣的改變事實上影響了台灣人對兩岸與世界的看法。我並不想探討造成變動的原因,而教科書的文字運用則是此改變的明顯例證。與其說教育是最客觀中立的場域,不如說教科書是政治力量最直接展現與灌輸。教科書把「我國」一律改為「中國」,「日據」改為「日治」,「光復」改為「終戰」。究竟是認同改變了教科書,還是教科書改變了認同,這是一個難解的問題。

事實上,我感到的代溝並不只出現在與八年級、九年級生之間,這個矛盾也出現在七年級之內。美國著名的台灣研究學者Shelley Rigger在2006年出版的《Taiwan's rising rationalism : generations, politics, and "Taiwanese nationalism"》 一書中,指出台灣本土意識最強烈的是兩大族群:六十五歲以上,以及二十五歲以下。後者的群體指的就是七年級生及其後,而這個群體逐漸成為台灣的主體,其所代表的意義應受重視。撇開學術研究的調查數字,當下大學生的強烈台灣意識早在近期幾個事件中表露無遺,諸如毒奶、陳雲林訪台、郭冠英事件,網路世界對這些事情的討論,在理性對話之外,情緒性的煙硝味無所不在,「中國」顯然成為了「他者」(甚至是「敵國」)。2008年的四川大地震,台灣的反應有一股力量是被忽視的。台灣幾個主要電視台接連舉行募款晚會,塑造出「同胞愛」的最大表現,但年輕族群內部可不是如此。幾個重要的網路平台,早就為了台灣人究竟應不應該對大陸伸出援手吵得不可開交。只要與「中國」沾上邊,就算是一個「實然」的人道救援,也被上綱到「應然」的層次上。

近年來各大專院校盛行舉辦兩岸學生交流活動,大部分前往大陸訪問與旅遊學生的心態是「到外國參觀」,而不是「遊故國」。兩岸學生在不斷交流之下,當中的歧異究竟能否藉著認識而改變,我並不是很樂觀。連平常朝夕相處、相互扶持的親友,只要碰到認同問題也會反目成仇,更何況只是短短的幾天訪問而已。大陸八○後的一代被稱為「火炬一代」,年輕人在奧運聖火傳遞過程中的愛國表現,引起西方的震驚,《中國不高興》的作者甚至認為八○一代比之前幾代更為愛國。在台灣,先前提到的幾個事件中,年輕人看來也相當「愛國」,但我想悲觀的說,他們愛的國不再是中國。台灣認同的紊亂,再加上幾個世代強烈的主體意識,讓台灣前進的力量無法再整合,腳步的停滯是台灣嚴重的問題。而主體意識強烈的七年級生(及其後),雖然不斷地想與世界接軌,卻遮起了左邊的眼睛,不願意看到中國,只願意拚命地睜大右眼,遠眺太平洋的另一端。

把話說回來,點出當下台灣內部的矛盾不是本文的重點,我想要說的則是台灣把中國愈推愈遠的困境。新一代的台灣年輕人,不想認識中國,也不願認識中國。從政府到人民,一面把與中國的關係建立在物質層次,一面又不斷加強颱灣的主體性。兩岸的關係就如同槓桿原理,台灣離支點愈遠,愈難以舉起另一端。換言之,台灣如果把中國愈推愈遠,所能發揮的影響力也就愈小。台灣也不該把中國推遠,不該自立於中國之外,以新加坡為例,雖同為華人世界,但又愛宣稱與中國的不同,反而把自己搞成四不像,就像電影「小孩不笨」裡演的一樣,新加坡的學生竟然要求中文老師用英文來解釋中文成語。如同張亞中教授所說的,「一個民族的認同有多強,他的能量就可以有多強」,台灣的年輕人是不是應當重新思考與中國的關係及對中國的態度,試著把左邊的眼睛也睜開,這樣看到的世界豈不更寬廣?

(2009年6月號第三期《兩岸犇報》第九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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