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6月25日 星期四

談談洗腦

洗腦是一種藝術,誰洗得比較細緻、比較無聲無息、比較無孔不入,誰就能掌控世界的話語權。(網路圖片)

近來全台各地高中校園遍地烽火,高中生以Facebook做為串連平台,紛紛「挺身而出」反對課綱微調,深具2012年香港「反國民教育」之勢。其中一場說明會,參與學生在現場拉起「去你的中國」、「台灣獨立」等標語,還讓教育部長吃了好大一驚。由於運動的推波助瀾,「反洗腦」一詞喊得震天價響,或可登上今年網路熱搜詞的榜首。港台聯盟不分今日明日,力保腦袋的「一方淨土」,防止「赤禍」入侵。

牙不伶齒不俐的我,當年也曾熱衷辯論,還曾忝為演辯社社長。記得某堂社課,學長姊教我們辯論就是把裁判當成一張白紙,正反雙方利用各種理據與口才技巧來說服裁判的過程。說白了,辯論過程即洗腦的一種。人打從呱呱墜地之時,同樣也是白紙一張,成長過程中來自父母、家庭、學校與社會不斷的學習與認知,此形塑的過程當然也是洗腦。不可否認,國家掌握了洗腦的最高權力,通過各種方式對人民進行規訓與馴化,而且還是個大黑箱,台北人搭手扶梯不自覺地習慣站右側,就是洗腦的結果。資本主義國家更是其中的翹楚,因為資產階級充當統治階級,看似自由發展的大眾傳播,其實被少數黑手所把持,人民活在楚門的世界裡而不自知,甚至還樂在其中。

當前港台青年義憤填膺地指責「中國」(及其代理人)利用教科書對他們洗腦,恰恰反映了他們要保護自己原先已被西方價值觀所洗腦之後的成果。或許可以這樣說,洗腦是一種藝術,誰洗得比較細緻、比較無聲無息、比較無孔不入,誰就能掌控世界的話語權。目前誰在這場洗腦與話語權的競逐比賽中遙遙領先,《維基解密》與斯諾登的「稜鏡門」已經將答案揭曉了。

教科書是國家貫徹意志與意識形態必然的工具,國定假日亦是如此,只能黑箱、無法白箱。因此教科書是政治問題,而不是歷史問題,某些「公民團體」所主張的「柔性課綱」與「多元史觀」就是包裝台獨的幌子。事實上,課綱或是教科書已經是最透明、最低階的洗腦手段,文學與娛樂的洗腦力可謂是沛然莫之能禦。

冷戰期間,美國CIA成立「文化自由大會」並在各地設立分支機構,以資助作家及其作品的方式,達到反共與樹立美國正面形象之效果。美國以其力量與資源在全世界推廣利於反共的作家,將他們的作品改編並捧為文學經典,排擠、邊緣化政治不正確的作家,且在各地培植親美的知識菁英與文化買辦,以政治力重塑了戰後的文學版圖。為人知曉的小說家歐威爾、詩人艾略特、思想家漢娜.鄂蘭等人,都是CIA重點資助的對象;而《動物農場》、《一九八四》、《齊瓦哥醫生》等作品則是美國傾力推銷的書籍。美國對外的文化洗腦在西方學界已有受人矚目的研究成果,例如Andrew Rubin《帝國權威的檔案》Frances Stonor Saunders《文化冷戰與中央情報局》等等。美國價值觀與意識形態的擴張,還有另一項強而有力的工具:好萊塢。法國學者Regis Dubois在分析了好萊塢經典電影後,得出這樣的結論:「在推廣一種生活方式之外,好萊塢電影還刻意地強加給觀眾一種思維方式」、「美國的意識形態毫無疑問地隱含在好萊塢電影的形式與結構之中」。

洗腦做為霸權國家對外戰略的文化宣傳手段,當然有其全面的布局。冷戰在形式上雖已落幕,但如同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李零所說的:「美國從未放棄冷戰,後冷戰仍是冷戰的繼續」,美國要推動延續冷戰的「重返亞洲」戰略,除了有軍事同盟國家的配合之外,冷戰期間便已啟動的文化洗腦,其重要性如今更顯得舉足輕重。對港台的反共、反華陣營而言,他們自我定位為美國在東亞戰略布局的側翼,當前首要任務就是召喚冷戰幽靈,靠著西方帝國主義軟硬炮彈來拒絕、抵抗中國,因此維護西方價值觀與話語權就至關重要。陳水扁時代所推出的《教科書用詞檢核計畫報告書》只是「去中國化」策略的冰山一角,上至中央研究院、下至地方文史工作室都體現了此策略的斧鑿痕跡。國民黨馬英九不放棄親美,找不到自身的中心思想與價值,只懂得在課綱與教科書的字句上動手腳,最終遭到巨大的反撲是必然的結局。


自太陽花以降到這波反課綱微調,許多人只看到其中的世代衝突,而世代之間的合作關係卻往往被忽略。在反共與反華的最高價值面前,不同的世代透過合作來捍衛原有的價值體系,拒絕被「洗腦」。隨著反對課綱微調而來的,則是要求投票年齡降至18歲的修憲訴求,背後的驅使動力是政治而非歷史,否則當日本右翼安倍政權在扭曲歷史之時,他們緣何不吭一聲?若只在課綱或教科書議題上與之周旋,完全踩中他們精心設下的陷阱。配合美國戰略的島內政治布局已然啟動,就此意義而言的「反洗腦」絕非進步,反而是大大的退步。

(本文原載《兩岸犇報》第100期,2015-06-24出刊)

2015年6月2日 星期二

親愛的,我把台北市翻轉成台北州了!

由於台北松菸的經營事件,讓「文創」的概念內涵再度成為爭議的焦點。無論經營者與居間協調者是誰,最終都落到財團的手上,「文創」不只沾滿了濃濃的銅臭味,更是一個巨大的黑箱。挾著既自詡為「左翼」又「反黑箱」的太陽花人氣而上台的柯文哲,已經讓人看破手腳。

以「文創」之名所包裝的空間,不只有松菸。近年來,全台各地掀起老房子再生/活化的浪潮,將閒置、傾圮的建物空間重新修復,再招徠「文創團隊」進駐,數量不斷增加,稱得上一點一滴在改變原有的城市地景。讀者諸君平素信步於街頭巷弄之中,若多加留意,其實不難發現當前在積極修復的老房子,以日據時代的建築物為大宗。

以我經常出沒的台北市區域為例,機車一過中正橋在福州街可以先見到「台灣師範教育館」(劉真校長故居),內有咖啡業者經營。往前行到杭州南路上,可見到日據時代中高階官員的宿舍,修復後現有料理與藝術團隊進駐,以「樂埔町」之名經營。沿著杭州南路往濟南路方向,則有龍應台任文化部長時大力規劃的「齊東詩舍」,包括詩舍周圍分布於齊東街的「幸町職務官舍群」,始建於日據時期,都是台灣總督府不同官階職員的宿舍;「齊東詩舍」修復之後做為藝文空間使用,當然,內部也配備了一間咖啡廳。

台北市杭州南路「樂埔町」(張方遠攝)

台北市濟南路「齊東詩舍」(張方遠攝)

台北市福州街「台灣師範教育館」(張方遠攝)


若有餘力往西行,和平東路大安區行政中心旁,有一幢正在修復的日式建築,預計由文創團隊打造為「台北留聲知音廣播殿堂」。豔陽高照想到台北植物園享受綠蔭,在園內會發現一幢嶄新的日式房舍「南門町三二三」,據園方說法修建的原因是「缺乏日式庭園展示」(但園內其他地區的植物怎不見如此待遇?);園內還有另一幢建於1892年、碩果僅存的清朝衙署建築「欽差行台」(二級古蹟),但明顯斑駁、疏於維護,與「南門町三二三」形成強烈對比。離開植物園前往繁華的西門町,中華路上可見到由日據時期西本願寺輪番所改建而成的「八拾捌茶輪番所」,主要販售日式茶點。

修復中的台北市和平東路「台北留聲知音廣播殿堂」(張方遠攝)
台北植物園內的「南門町三二三」(張方遠攝)

台北植物園內的清代衙署建築「欽差行台」(二級古蹟),明顯斑駁、疏於維護(張方遠攝)


台灣人赴日旅遊一向趨之若鶩,其實機票錢大可節省下來,因為光是台北市就可填補台人心中對日的憧憬與仰慕。若還不滿足,那麼上台北市文化局網站,查查「老房子文化運動」,便可發現這個宣稱「文化路徑的都市再生」的計畫,正悄然把台北市翻轉成為日據時代的台北州。除此之外,文化局還加送美軍懷舊之旅──陽明山美軍宿舍群,這樣一來不消步出「天龍國」,就可飽覽台灣舊殖民宗主國(日)與新殖民宗主國(美)的風采。兩個願望一次滿足,無比貼心。

僅用台北的建築「復州」行動,恐怕難以形容全台各地如火如荼復建日式房舍的規模,儘管日本人已經離開台灣70年,但「國境之南」的認同想像不減反增。日前台中市長林佳龍稱要「重拾城市光榮」,因此要重新豎立起台中公園的日本鳥居,此後又替「台中文學館」剪綵開幕,而該館建築則修復自日據時代的警察宿舍。更早對外開放的虎尾「雲林故事館」,其實是日據時代虎尾郡守的官舍。嘉義在地的李宗隆教授,2013年即投書媒體指出國民黨執政的嘉義市府整修一片日式木屋,做為新興觀光景點。再往南到台南,建於日據時期的「林百貨」於2013年修復風光開幕,遊客絡繹不絕(近來也有民間團體發起運動搶救位於台北衡陽路與博愛路口的「菊元百貨」,打算再現日據兩大百貨南北輝映的「榮景」);台南做為漢文化的重要傳承地區,其他中式古蹟反而門可羅雀。台灣最南端的屏東,近日更是由「李登輝之友會」的成員日本人佐藤健一,出資一千萬日圓修復牡丹鄉高士村的日本神社,他理直氣壯地對記者表示:「台灣的存在,在日本史上是不可缺欠的」。(日本人不只捐助修復神社,也在全島各地大量贈送、種植櫻花樹。)台灣東部也不落人後,花蓮縣鳳林鎮公所日前修復了建於1915年日據時代的林田神社,當地民眾甚至發起自發打掃神社的行動,說是「不要讓(日本)神明笑我們」;台東縣警局鐵花路日式宿舍,經縣府爭取補助修復之後,出租給一間手打烏龍麵店。

這波全台總動員再造「國境之南」的浪潮,幾乎以「重現榮耀」為號召。但是問題在於修復的日式房舍,大多是當時日本殖民統治者的官舍,神社裡供奉的是日本神。在台灣,福澤諭吉被捧為日本「文明開化」的導師,但他所主張的:「對於不服從日本教化的殖民地土著(不分原、漢的台灣人),得趕盡殺絕之」,最終經由50年殖民的形式「落實」在台灣人民的精神與肉體上。我們不禁要問:這就是眼下台灣人汲汲營營所追索的「文明」?而這份「榮耀」到底屬於少數的日本殖民統治者?還是屬於被迫以番薯籤裹腹、廣大被剝削的台灣人民?

更值得細究的是,日式房舍的修復工程,多半由官方出面招租,媒合民間的「文創團體」,從而形成實際經營內容與建築物無關的詭異現象。進駐的經營者為擴大其經濟效益,再替建築物塑造一番新故事,充滿著「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味道。城市的面貌會經過自然的有機新陳代謝,並非所有陳舊的事物都有保存的價值,因為建築物是歷史與文化的載體,也是人民精神寄託的對象,而空洞的歷史敘事到頭來只是加深了台灣人民的自我殖民。這波復建日式房舍之風,不僅無法使得人民獲得精神解放,無法貼近這塊土地真正的歷史,反而讓腳離地更遠,生活在一個被扭曲、重新建構出的想像世界裡,自縛縛人。

公共建築與空間的運用,其背後隱藏著統治階級的意識形態。以台北市的老房子文化運動來說,此計畫釋出的標的大部分是公部門的不動產,反映了光復初期國民黨毫無清理直接接受日產,並且接續使用至今。曾經領導抗日的國民黨,在失去民心之後敗逃台灣,拉攏美日勢力鞏固其風雨飄搖的政權正當性(別忘了「白團」),使得殖民統治與威權統治共同凝結出統治台灣的意識形態與政治正確,藍綠都是此意識形態的繼承者。矗立在凱達格蘭大道上的總統府,因入選為「世界最美十三座總統府」而被台灣人引以為傲,但它不就是殖民統治與威權統治結晶而出的最大象徵嗎?

總統府(總督府)不就是殖民統治與威權統治結晶而出的最大象徵嗎?(張方遠攝)


由殖民而起的歷史傷痕,不但未被妥善清理與撫平,在台灣卻通過官方(藍綠)、民間與外在的力量共同延續傷痕,以城市地景、教科書史觀論述等「潤物無聲」的方式改寫歷史。這個幻想而出的「想像共同體」還不斷指責別人在「洗腦」,如同北京大學中文系李零教授所說的:「說人洗腦者,正是洗腦人」,真正站在台灣人民主體的歷史就在不斷追尋日本殖民統治的「美好年代」過程中被洗掉了。參與對日抗戰、投身台灣光復,日據底下台灣人以社會運動的形式與力量反抗日本殖民統治。今年是抗戰勝利暨台灣光復70周年,日本殖民統治者的房舍正一幢幢的復現,而台灣至今連一座抗日紀念館都沒有!歷史正從暗處發出訕笑聲……

(本文原載《兩岸犇報》第98期,2015年5月27日出刊;另載《觀察者網》,2015-06-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