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5月7日 星期四

李純青:無名英雄之碑

李純青〈無名英雄之碑〉一文原載1985年《人民政協報》,圖片翻拍於北京大學圖書館館藏資料。(感謝莊景宇小姐拍攝)

文/李純青(1908-1990;台灣台北人,原《大公報》記者,曾任台盟副主席) 

 如果還活著,他已經年逾花甲。

    那是抗戰後期,在山城重慶。

    晚霧迷江。天公撒下了防空之網。空襲的緊張季節過去,我真想登上浮圖關,脚踏繁星點點,長長呼吸一口新鮮的空氣。

    正是在這悶熱稍斂季節,一些台灣人總要聚會聚會。宋斐如來了,他瞇起眼睛,微笑說話,前額顯出幾線淺淺的皺紋,它告訴你,這是經過風霜的人物。這位台灣人,曾在泰山當過馮玉祥的老師。李萬居來了,眉宇之間充滿豪邁之氣,走起路來,有似風雲陣起。這是一位窮苦出身曾在法國留學的無所畏懼的台灣人。謝南光也來了,矮胖的身材,叼著烟斗,有一對深藏的眸子在眉宇下閃光。他參加過台灣文化協會,台灣民眾黨。抗戰初期曾被國民黨當局懷疑爲日本間諜,在廣州被捕下獄。是李萬居以全家生命擔保,把他營救出來的。

    我們四個人,在李子壩臨江小樓,叫了幾盤菜,二兩花生,煮酒縱談天下事。

    這次話題集中在一點:有一位台灣青年從台灣跑到重慶來,要求參加抗日。在大陸人地生疏,沒有一個親友,他拋棄家庭,跋涉萬里,像虔誠的宗教徒般,投奔重慶朝聖。誰能理解這種意志,這種心情呢!

    誰能理解?

    也許只有台灣人理解。人類進化經過魚的階段。人在進化過程中還保留著魚的本能。好多種魚,例如海鰻,從大西洋藻海,與狂風惡浪搏鬥,洄游數千海里,游到自己素不相識的父母的故鄉,這位台灣青年,也許就是這種魚的本能的表現吧。

    抗戰期間,有不少台灣人活躍在各條抗日戰線上,或參加了國民黨各種派系,或在延安,在新四軍,還有李友邦領導一支台灣義勇隊,轉戰東南天地間。儘管他們的政治信仰各有不同,但有一個不可移易的共通信念,那就是,徹底反抗日本帝國主義,光復台灣故土。他們在不同時期,抱著共同的民族仇恨,逃出台灣,在祖國大地印下了愛國者的足跡,灑下了愛國者的熱血。

    但是台灣人無盡藏的愛國心,往往受到無盡的懷疑。「無天可籲,無主可依」——這是一首唱不完的流浪者之歌。

    這位台灣青年的命運也不例外。

    據說國民黨特務機關懷疑他是日本派來的間諜,想找個堂皇的理由把他除掉。說他的那條腿短了一些,說台灣人的眼睛應該滾圓,而這個人卻有點像丹鳳眼。說他講的普通話沒有閩南話的音素和慣腔,這是受過特別訓練的。總之,他不像台灣人……。

    當時太平洋海戰方酣,美軍反攻已到菲律賓,雷伊泰一戰勝利,聽說下一步準備在台灣登陸。國民黨軍方已與美軍駐華機構接頭停當,要用美軍飛機把這位台灣青年投落台灣,叫他與阿里山的抗日游擊隊聯繫,以配合美軍登陸作戰。

    實際上,國民黨也知道,阿里山是沒有抗日游擊隊的。其結果,將是用日本人之刀,殺台灣的抗日分子。

    我們十分擔憂這位台灣青年容易受騙,降落台灣會被日本人殺掉,因此决定設法和他見面,告以真實情况。

    晚霧迷江,萬家燈火。我見到了這位台灣青年。天哪!他衣衫好幾處窟隆,露出黝黑的肌膚。我細細對他端祥。他是如此斯文,眉目清朗,風度倜儻,說起話來有條不紊,明察事理。從他嘴裡知道,他是一位成績優異的學生,不堪縈回祖國之情的熬煎,偷偷逃出台灣,繞道東京,假冒日本人,穿過朝鮮半島,奔在鴨綠江邊呼喚:

    「祖國啊,請你看我一眼吧,你的台灣兒子回來了!」

    然從,他匆匆把偽滿拋在背後,入關憑弔北平故都黃昏,從北平南下西徂,好幾回險遭殺害。嚴冬泅渡,仲夏爬山,一關比一關難闖難越,其曲折驚險,有如希臘神話英雄攸力棲滋還鄉記。

    每個台灣人尋找祖國的經歷,都是一部千萬行的敘事詩。

    這樣一個取火者,這樣一個愛國青年,為什麽要對他懷疑,並忍心蓄謀把他置於死地?

    我要誠懇地把所知所想告訴他。

    「你願意跳傘回台灣嗎?」

    在我問這個問題時,他感到非常奇怪,為抗日而來,為什麽不可以為抗日而去。為抗日,赴湯蹈火,在所不辭。這就是他的信念。他的簡單答覆斷然拒絕了我的意見。他就要去接受訓練了,正高興地在等待接受一支卡賓槍,一套日本軍官制服。

    對這顆赤子之心,我肅然起敬,無法再多說話。臨別我問:

    「您貴姓?」

    「我叫吳思漢。」他斯文地笑了一笑。

    吳思漢,吾思漢,好一個名字,「壯士,祝你成功!」

    又是早霧漫天。

    一九四五年十月五日,宋斐如、李萬居、黃朝琴、游彌堅等幾十位台灣人,搭乘美國飛機和接收台灣前進指揮所第一批官員一同,於傍晚到達松山機場。作為新聞記者,我也跟他們在一起。

    上帝給予我一個極為殘酷的安排,就在到達台北那天凌晨,我父親在大稻埕家中逝世。陰路淒淒,深不可測,十幾小時的距離,沒有人能夠追回他。我跑進家門,只見父親遺體陳臥床上,一襲白巾蒙面。

    很多台灣人回家,見不到父母親人,離開故園時流著線線眼淚,勝利還鄉時又是流著線線眼淚。

    吳思漢呢?

    由於美軍沒有在台灣登陸,日本已經無條件投降,他幸運地活了下來。

    台灣光復後,吳思漢去台北當記者,不久忽然來到上海,不知什麽時候又遄返台灣。他往返於台灣海峽之間。每次到上海都來看我,我與他成了忘年之交。

    幾年後,記得是一九五○年歲暮,我閱讀台灣報紙,忽然有幾行短短消息躍入眼簾:共匪吳思漢於某日被捕,昨晨在某刑場執行槍決。

    我不能相信這條消息,但又不能不相信這條消息。吳思漢之死強烈震動了我的靈魂。誰去收屍呢?我恍惚聽見一群烏鴉在灰黯的天空啼叫。幾十年來,我經常夢見吳思漢出現在面前,他還是那麽年輕,那麼充滿自信。

    當年在大陸抗日的台灣人多數已經凋謝,宋斐如在二.二八事變時被裝進麻袋,投入淡水河;李友邦以通匪罪名被殺害;李萬居辦報為台灣人說話,窮困潦倒致死……這些台灣人,未死於抗日疆場,而死於國民黨的疑忌。

    吳思漢的抗日行狀,鮮為人知曉,只要我的筆尚在,必須為他勾沉。但願有一天,能在他埋骨之地,栽一環青青的松柏,樹一塊巍巍的石碑。
    
(原載《人民政協報》,後轉載《台聲》雜誌1985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