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7月6日 星期六

陳映真:台灣的美國化改造──《回歸的旅途:給文琪的十五封信》台灣版序


文◎陳映真

在台灣讀到丹陽的《回歸的旅途──給文琪的十五封信》(以下稱「這本書」),思想和感情上都受到很大的震動。

這本書的末尾,附有好幾篇大陸讀者回應的文章,說明這些讀者在讀完這本書之餘,如何也在思想和感情上受到了深刻的震動。

海峽兩岸,在不同的社會制度和歷史進程中睽隔了將近五十年。然而兩岸的知識份子在讀了這本書之後,竟而在他們的感情和思想中,引動了幾乎完全相同的震波。究其原因,恐怕就在於兩岸共有了在戰後的不同時期受到以美國高教體系為中心的文化殖民主義強烈挑戰的經驗。

因此,把我們比較熱悉的、戰後台灣的文化殖民地化之構造加以凝視,對於更好地理解這本書,應有一隅之得吧。

一八九五年,清廷在甲午戰敗後訂立恥辱的「馬關條約」,台灣淪為日帝的殖民地。台灣的殖民地化,和香港一樣,是老大中國悲慘的半殖民地化的結構部份。因此,一九一五年以後,在島內殖民地高教體系中受盡歧視的台灣青年,或奔向日本、或奔向祖國大陸,去尋求現代知識的啟蒙。其中固然有人成為親日精英,幹上警察、醫生、教師、律師……也有人成為依附國府在光復後衣錦榮歸的「半山」系精英,但更多地受到二年代和三年代日本和大陸的民族解放運動的深刻影響,不但在日本和大陸內地參加革命,並且紛紛帶著變革的理想和知識回到故鄉台灣,廣泛地參加「文化協會」、「農民組合」甚至台共,推動了自二年代以迄一九三一年的大鎮壓為止、前仆後繼、風起雲湧的民族民主運動。

從一九四五年到一九四九年底,有一些留日回台和本地現代的前進的知識份子,經歷了一九四七年的二月事件,對舊中國完全失去了希望和幻想,蜂湧著尋找並且加入了中共在台灣的地下黨。一九四九年底到一九五二年,在美國艦隊冷戰封斷海峽形勢下,島上展開了持續三年多異端撲殺的恐怖肅清(red purge),五千人刑死,萬餘人投獄。不但黨人遭到大屠,組織潰滅,從日據期英勇艱苦的民族民主運動中積累下來的解放的社會科學、哲學和文藝傳承,受到了根本性的摧殘。

一九五年韓戰爆發,美國武裝佔據台灣,封斷海峽,進一步將台灣改造成封鎖中國大陸的軍事基地,並逐步建設深入干涉台灣經濟、政治、軍事、外交和文化的「援助」體制。龐大、強有力、多金的美國「援助」機關,深入到台灣經濟、軍事、財經和文教部門,並對台灣的政治、外交的一般,起到全面指導監督和影響作用。

美國的「援助」計劃打從一九五年開始就展開頻繁的台美間人員交流,人員培訓等活動。設在台灣北、中、南美國使領館的「美國新聞處」(USIS)藉著圖書、展覽演出和文化活動向青年知識份子宣傳美國的「民主」、「自由」、「富足」、「友好」,宣傳美國如何對他人領土不抱野心,宣傳美國的科技、文化和令人豔羨的文明開化,當然也宣傳以舊蘇聯為首的「共產世界」如何貧困落後、獨裁、及其必然的衰敗等等,影響深遠。

「美國新聞處」並且「發掘」和有計劃栽培台灣的畫家、文學家和學者,提供他們到美國參觀訪問和進修的優渥條件。除此之外,美國新聞處還有一項至今成效卓著的工作,即廣泛介紹和協助青年學生到美國接受碩士以上高等教育。這項工作包括提供美國大專院校的相關資訊,協助申請獎學金等等。五年代以後,一批又一批台灣學生湧到北美洲「深造」。經過將近五十年後,為台灣積累了大量美國製造的博士和碩士,廣泛地佔據了台灣政治、外交、軍事、經濟、金融、文化、教育等各個領域中的領導高地,影響至深且遠。原來,自四年末開始,尤其眼看國共內戰形勢急速逆轉,美國對台政策的主要精神,在於塑造和保證一個「非(反)共、親美、與中國分立的台灣」。這個一直持續有效於今日的政策,從今日台灣廣大精英層一般地親美、反共,感情上和政治上必欲脫離中國的這麼一個政治局面看來,顯然績效卓著。而政策成功的主要原因之一,便是五十年來通過人員培訓、人員交換和留學政策十分「成功」地在台灣培育了大批滿腦子美國價值的留美精英,由他們廣泛、深入地佔據了台灣政界、官僚系統、產業界和文教學術界的結果。美國意識形態和價值體系成為台灣朝野精英共同的思想和意志。普天之下,估計沒有其他的社會像台灣者那樣,向美國廣泛地一面倒,一至於斯。

使台灣知識份子全面向美國屈膝的機制,和丹陽在這本書裡指出的、包括中國在內的第三世界留學美國的「人尖子」們如何成為當代智力奴隸而滯留美國的機制,有相同之處,也有為台灣所獨有的地方。

先說特殊的地方。五年代的反共肅清,徹底清除了台灣的反帝民族解放的思想和知識。很長一段時期,在台灣反對和批評美國,可能招來足以破身亡家的「匪諜」帽子。台灣知識界喪失了第三世界前進的知識界批判戰後世界新殖民主義霸主美國的知識、思想和能力。另一方面,美國在東亞冷戰構造下,以反共安全體制深入台灣的文教和社會的肌理,在青年、知識份子的心中,早早建立了美國強大、文明、開化、富裕的形象。至今「學優而留美」,成了台灣青年學生最高的價值。

然而讀丹陽這本書,才知道經歷社會主義思想洗禮,在五、六年代高聲呼喊過反對美帝國主義的中國大陸的青年學子,在八年代中期後,竟也曾經一度瘋狂地崇美親美;而一直到今日,正如丹陽這本書所描寫,大陸留美的「人尖子」中,過度崇媚美國,又極度輕賤自己祖國的人,竟而也大有人在!

這也許就得從第三世界知識份子對美屈服構造的共通性去尋找答案。

首先是美國著名大學的威望。戰後美國國勢高漲,很快取代了英國,成為世界資本主義體系的豪強,其政治、經濟、外交、軍事威力無遠不屈,鼎盛一時。在美國戰後大擴張的過程中,美國著名大學、研究機關、各種文教基金會也隨著各種美國對外「援助」計劃,人員訓練和人員交換計劃、透過國務院、中情局交辦的各種涉外研究──主要為戰後冷戰體制中美國戰略利益服務的各項「研究」,而鋪天蓋地地伸向美國勢力範圍下第三世界各國高教領域。於是類如哈佛之類的美國長春藤高校,在第三世界青年的心目中變成了最高學問、知識、文明和開化的象徵。進入這一類名校,獲得這類名校的獎學金,取得其博士學位,意味著在學識、人格上更靠近強大的美國,上足以被美國精英社會接納為同儕,下足以在知識、人格上高國人一等。於是,特別是在美國勢力範圍內的第三世界知識份子,莫不爭先恐後,想方設法,到美國深造,從而形成對美國高教體系及其所代表的美國國益和美國意識形態的屈服機制。

這屈服機制的第二個支柱,便是丹陽所指出的「勞動價值與交換價值間的差距」所造成的,滲透到一切美國所支持的人員交換計劃、人員培訓計劃、獎學金和基金會體制中每一個細部的、強勢美元所起到的作用。

特別是戰後的五、六年代,第三世界經濟落後,生活窘困。在二戰中以軍事工業的擴張帶動戰後新能源、新技術、新的耐久消費財產品的開發,加上企業跨國化組織的整編,使美國成為戰後世界資本主義體系中最強大的國家,而美元也相應地成為世界上最強勢的通貨。在美國的一筆美元小錢,在第三世界的生活中會翻譯成一筆相當的財富。

美國充份利用了這國際匯率上的不平等結構,最大限度地伸張美國對世界的物質影響和控制。美國支持的人員培訓、人員交換計劃中發給的薪資和費用,以美元形式表現的獎學金、津貼、基金補助等,對第三世界知識份子發揮了極大的物質上和精神上的吸引作用。正如丹陽在這本書上指出的那樣,美國以大大低於美國正常給付的代價,就可以讓第三世界貧困人民的勞動辛辛苦苦培育出來的智力,滯留美國,為美國所用;或向美國盡情傾吐祖國各領域的虛實以交換美元;甚至出賣對祖國的忠誠,不論身在美國或回國工作,終身成為美國忠誠不二的「合作的精英份子」(collaborating elite)。

第三個屈服機制是語言。英語作為強大國美國的語言,便附麗著一切與美國有關的政治、軍事、文化上「正面」的價值。因此,會不會說寫英語,會不會標準地、道地地、優美地說寫英語,在第三世界知識份子中成為評價一個人的知識、文明開化程度甚至人格的標準。跨過英語說寫力的門檻,第三世界知識份子於是進入英語世界的思想方式、價值體系、西方知識的意識形態的邏輯世界之中。語言的改造,是對一個人的民族國家忠誠的改造,也是價值系統和意識形態的改造。被改造的人,在思想情感上逐漸和自己的祖國與民眾剝離,而自以為自己變成了美國或西方精神和文化的一部份。留學美國的制度,便透過第三世界知識份子對英語的崇拜和屈服機制,改造成身在美國或身在祖鄉的,美國價值、利益和意識形態的代理人。

為了在美國的學院世界出世和立足,在美國學院體系下的研究主題和思想,往往受到指導教授,支持研究的機構的意識形態、政治和利益的嚴格制約。在研究議題上,極大限度受到對美國或西方為重要、相關的議題──而不是對留學者祖國社會為重要、相關、有利的議題──的制約,否則,就極難取得學位。更多的時候,正如丹陽所指出的那樣,往往要按照美國的國益、政策,方針去做有害於自己祖國的調查和研究,否則,就極難取得學位。其結果,是美國在遼闊的第三世界,培育了大批為美國霸權秩序(Pax Americana)服務的、滿腦子美國價值和意識形態的、美國─白人中心的「合作精英」階層,或在北美學園、大企業和研究機關;或在自己祖國的產業、官僚、學術、文教各界,為美國的利益忠謹服務。第三世界國家每多了一個這種美國的「合作精英」,她自己就失去了一個祖國勤勞人民艱難養育出來的「尖子」同胞的忠誠。美國的國家權力和學術、文化的結合體所發揮的意識形態霸權,是這種「屈服機制」的第四個方面。

第五個「屈服機制」源自留學國美國的生活。對於第三世界知識份子,美國「生活水準」和他們貧困的本國者相去不啻雲泥。從薪給、研究費、住房、日常消費用品、社會福利以至於研究設備、施設和學研環境,.都是一個留學生一旦返國就要有覺悟立刻與之斷絕的。在相應於先進國先進環境、生活、設施而發展的先進科學、技術和知識,一旦離開先進的環境,回到近於前現代的祖國社會,不能不頓時失效,研究不能不中斷,技術無用武之地。此外,社會保險體制,住房、耐久消費財的預付制等形成的枷鎖,都使留學學者的生活和美國資本主義體制發生盤根錯雜的糾葛,動彈不得,形成了使第三世界滯美知識份子歡歡喜喜地「屈服」不歸的機制。

殖民地制度的傷害,絕不只限於物質上的掠奪和社會的貧困化,也不只限於肉體上的壓榨、苦役和拷問。殖民地體制對於人的人格、精神和靈魂的加害,有時歷數代猶無以療癒。舊殖民制如此,戰後的新殖民制亦復如此。

殖民主義的內核,是現代產業資本對前現代社會之勞動和資源的強權佔有與剝削。而以這種殘酷佔有與剝奪為實體的殖民地制度,殖民者的意識形態卻以「文明」對落後、「現代化」對後進的評價,將殖民主義的野蠻作用加以合理化、加以美化。殖民壓迫者和掠奪者變成了教育者、文明開化的教化師、現代化的傳播者和建設者。而被殖民者即成了愚昧、未開──落後的土著,沒有殖民者的教化,不經由按照殖民者形象自我改造的努力,永難於成為現代文明世界的一員。

於是,被殖民者的抵抗和忿怒,轉變成對殖民者的歆羨、崇拜、取媚和依附;被壓迫者的自尊、義憤轉變成自卑、自棄;而極度的自卑、自慚發展成對自己民族、文化和祖國的恨惡和憎厭。而這種「近親憎惡」,又表現於自己在語言、生活方式、思維方式、民族和國家認同上向殖民者世界的投靠、降服、依附和自動自願的同化。

在日本殖民統治下的台灣,殖民地現實生活存在的嚴峻的民族與階級的壓迫與歧視構造,使被殖民者墮入絕望的自卑與自慚。日本侵華戰爭前夕,為了強化被殖民者在支援侵華戰爭中的忠誠,日本人在台灣展開的「皇民化」洗腦運動,正是利用被殖民者極度的民族自卑,而後開啟一條透過「皇民煉成」(意謂自我改造成皇國日本的國民之一員)而求取與日本人「一體平等」的地位的途徑的欺騙性同化運動。皇民化即非中國人化,亦即脫(離)中國化。因為戰後在台灣的中國內戰與國際冷戰雙重構造下,在台灣未經清算的皇民主義,終究發展成為今日以親帝國主義(美、日)、反華、反共、脫華為本質的「台灣獨立運動」,便是一個慘痛的實例。

而在丹陽的這本書中,文化殖民的傷痕則表現為大陸滯美一部份知識份子之貶憎中國,崇揚美國,以改隸入籍於美國而自得,背叛自己的祖國,對洋人「低眉順目」而贏取洋人支給「不同政見者」的津貼……一類的人物。新殖民主義對人格心靈的殘害,曷勝乎此!

當然,這卑瑣猥賤的圖畫,絕不是第三世界知識份子的全部描寫。人們可以舉出成篇累的人名和歷史。高舉在殖民地宗主國接受教育而對民族解放的知識與運動張開了眼睛,英雄地投身於實踐的、第三世界革命家、革命的思想家、醫生、教授、文學家和社會運動家。正是他們,從戰後的五、六○年代,就在美帝國主義的新殖民主義支配下悲慘的土地上,豎起反美民族民主鬥爭的偉大旗幟,從四面八方的被壓迫民族年輕學生的喉嚨,發出「美帝國主義滾回去!」的吶喊。

因五○年代初血腥的異端撲殺運動而荒廢、而白色化的台灣當地和留學美國的知識份子,竟而在七○年初保釣愛國運動的左翼,在乍響的春雷中,掙破了五○年代以來內戰和冷戰意識形態的枷鎖,展開了認識中國革命、認識中國現當代史的運動,從而對製造美國「合作精英」的留學體制展開了批判和反省運動。

這個反省運動影響深遠。離開保釣左翼的這一思想運動,七二年到七四年的現代(主義)詩批判和七七年到七八年的鄉土文學論爭就無從理解。但由於種種複雜的原因,保釣左翼在理論、社會科學上不暇建樹,隨大陸文革的落幕而終場,卻迎來八○年代台灣分離主義的反動。

一九七六年文革結束。在全面否定文革,並且大幅度向著改革開放換軌的八○年代上半,大陸年輕的知識界發展了從官學化的馬列毛體系掉頭,轉向目迷五色的西方的傾向。但十年而後,歷史挑選了丹陽的這本書,對這個傾向提出了深刻而生動的反省和批判。

丹陽的書和文章在大陸刊出之後,迎來廣泛知識份子、勞動者、市民和學生的廣泛而激動的返響。這激動的返響,說明社會、民眾與「合作精英」之間的龜裂,表現了大陸社會、知識、文化界健康的一面。當新殖民主義「合作精英」成為社會、民眾崇拜諂迎的對象;成為知識、文化界爭相豔羨模仿的對象,甚至成為一個社會思想、學術、價值體系的權威,問題就會十分嚴重了。

丹陽這本書,在寫作上沒有採取厚重的論說方式。丹陽極其成功地以人物形象的塑造與描寫,把深層的思想和鮮活動人的情感揉合起來,造成一種光是理論論述所絕不能達成的、深刻的感染力,把反省和批判的種子,深植人心,讓它在日後的生活中萌芽。

但是丹陽的反思,還有待更多類似丹陽的,懷抱著主體意識和反思意識的中國知識份子,將反思進一步發展為對當前中國社會實然的本質之科學的、具體而深刻的研究,探索祖國前去的方向,而蔚為一個新的思想和社會科學的運動,才能有效地斬斷美國意識形態支配複雜而頑強的機制。

這是為什麼在台灣的我和不少的朋友對丹陽這本書感到激動的原因。而如果台灣的保釣運動左翼在七年代的反省╱批判運動在八年代後的弱質化有其歷史的、社會的複雜因素,那麼,以丹陽這本書為象徵的大陸知識份子對待文化殖民主義的反省和批判的發展前途,也引起我們密切而熱情的關注。

敬以為序。

一九九七年七月


(原載:丹陽,《回歸的旅途──給文琪的十五封信》,1998年,台北:人間出版社,頁1-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