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1月17日 星期二

龍瑛宗:〈青天白日旗〉

一九三七年日本發動全面對華侵略,殖民地臺灣也進入了戰爭總動員期。是年,日本殖民政府全面廢除臺人原用之白話文,改說「國語」(日語),報紙也全面禁止漢文版。在這樣的背景下,龍瑛宗以日文表現了光復初期的感動與激動,寫下了他在光復後的第一篇小說〈青天白日旗〉。龍瑛宗最出名的小說莫過於〈植有木瓜樹的小鎮〉,但由於〈青天白日旗〉是他在光復後的第一篇小說,因此也廣泛地被討論。但網路上卻鮮見這篇小說的全文,或少數載有詩人葉笛譯的版本,此處所載的版本是龍瑛宗自己譯的版本,更具有意義,是我轉謄自曾健民編,《1945光復新聲:臺灣光復詩文集》(2005,臺北:印刻),頁60-64。

這篇短篇小說,充分地展現了光復初期,臺灣人內心的轉折。八月十五日,日本天皇「玉音放送」,臺灣人雖知道了日本無條件投降,但因日人還掌有臺灣,且未來歸向不明,故尚不敢大肆慶祝。但在日本鐵蹄佔據五十年下,臺灣人衷心企盼回歸祖國,因此得知自己快要成為中國人時,內心的雀躍難以掩飾,臺灣人不願做「日本人」,更不願做「支那人」,而要做一個有自信的「中國人」,如同小說中木順仔天真地說:「呀!咱們是中國人。」隨著局勢逐漸明朗(大約在1945年9月以後),臺灣人開始大張旗鼓地慶祝回歸祖國,熱烈慶祝自己回做中國人。「光復」是「去殖民化」與「祖國化」,如同林茂生所感受般,「光復」使臺灣人重新發現「我是自然人」,重新發現「社會」、發現「國家」。〈青天白日旗〉短短的篇幅中,確能讓讀者回到當時的時空脈絡,體會當時的臺灣人如何期待、發現、慶祝、迎接「臺灣光復」、「復歸祖國」;而文末阿炳對木順仔說:「木順仔,你要記住做日本人的時候,假如有什麼傑出的才華,還是得不到一官半職。現在時勢變遷了,端看你的用功如何,便可以做官了,你要專心唸書才對。」從今天來看,卻也點出了歷史的諷刺,這應是龍瑛宗當初寫小說時所始料未及的吧。

2009年11月17日記




青天白日旗

龍瑛宗 著/譯
《新風》「創刊號」
一九四五年十一月


今天是龍眼大量上市,阿炳家四周的龍眼樹結得滿枝層層累積的果實,而且也鼓起圓圓的,尤其是今年的售價也不錯。於一日,阿炳挑著龍眼筐,上鎮去銷售了。好久沒有轟炸了,農民們趁著好時光,賣力氣地幹起田園的工作。

「阿爸,沒有轟炸了。帶我上鎮去吧。」

六歲的木順仔,央求著阿炳。

「曉得了。咱們好久沒到鎮上去了。」

父子倆,踩著夏日繁茂的雜草,一步一步地走,終於望見了鎮口。但是,出乎意外地小鎮的表情,竟也改變著。向來沒有精神的街頭巷尾,眨眼間朝氣勃勃地振作起來了。人潮也出奇的多,而臉龐總是笑嘻嘻。

售柴的、售菜的、售龍眼的、售荔枝的。這裡一夥兒,那裡一夥兒,而臉上泛起了生龍活虎的神情,而是從來沒有看過的表情。

乍看之下,牆壁上電線桿子上貼滿了海報。

「臺灣光復」

「感謝祖國」

「建設三民主義的新臺灣」

唸著唸著,難以動搖的實感,把阿炳的身軀裡漲滿起來,陡的一陣惡寒似地心情動盪著。

臺灣光復!首先聽到時,阿炳好像不敢太相信。這是太幸福了,雖然,心內一直盼望著這一天的來臨,但是,始未料想到這麼快了。還是做一場夢嘛,他想。

中華民國!在阿炳來說,好像陌生的遙遠的祖國。爺爺奶奶跟爸娘經常掛在嘴上說的祖國,而祖先們於往昔,便居住在那裡大地上,然後,渡過驚濤駭浪來到了臺灣。

戰爭時期,由於缺乏食糧(,)日本政府強徵稻米,因此警察拷打老百姓時,阿炳便想起了沒有祖國的悲哀。村子裡的土霸王──日本警察簡直是可怕的傢伙,他揮揚著藤條子把老百姓,毫無考慮地亂打亂踢。有的肋骨打斷了,有的噴血了,有的被打得躺下嚎啕大哭,逐一泛現以記憶裡了。

阿炳在想,拚命地在工作,然而,為什麼這樣地非毆打不可呢?什麼星辰之下出世的臺灣老百姓,沒有祖國的淒涼,竟從心田裡湧上起來了。

誰也在絕望的層底下徬徨著,如果,戰爭繼續打下去,臺灣的老百姓由於缺糧而削瘦哭死,陷於滅亡邊緣。一天又一天,生活以長吁短歎度過日子裡。

突如其來的是日本降伏的謠言。

「喂!你有沒有聽到日本要降伏,是不是?」

阿炳看看四下無人,偷偷地問了一聲鄰舍道:

「禁聲!聲音還大一點,是了,日本真的降伏了。如果,講了一聲降伏,被日本警察大人聽到的話,那還了得。一定咱們被打得很慘。我告訴你,應該講媾和才是。」

勿論,降伏或是媾和,總是戰爭結束了。阿炳的感情有點茫然自失,稍後,由衷心歡喜的感情便湧上來了。

「如果,沒有戰爭了。咱們可以安心地幹田園的工作。不會徵糧的事,逼人煩惱透了。」

以盤腿坐著安堵感之上,稍後,擔心害怕地又說:

「臺灣究竟會演成怎麼樣呢?那高鼻子碧眼的米國(美國)兵會來這裡麼?」

「這,這個問題麼?恐怕不會吧。臺灣一定歸還中國的領土。」

「是麼?」

阿炳雖然半信半疑,但是鬆了一口氣,覺得新春元旦與節日一齊重逢之感。

果然,臺灣是歸還給中國的領土了。阿炳邊售龍眼,邊看牆壁上貼滿的海報;

「臺灣光復」

唸了又唸,陡的覺得身心輕鬆,又好像卸了鞍子的野馬,馳驅於青色天空,而自由自在地在逍遙。不知不覺地龍眼也售完了。

「龍眼售完了。咱們回家去。」

阿炳獨自個喃喃著,挑起空筐子踩著歸途。

那個時候,孩子的木順仔,似乎吃了一驚地嚷著:

「阿爸,你看看。」

用手以指示街頭的一角。

時序九月,沐浴著閃閃白耀的陽光,穿著白色襯衣的一個男人,手拿著看不慣的旗子迎面而來。男子的旁邊很多的孩子們,跟接著在一塊前來。

白色陽光之下,旗子以清紅色翻過來。定神一看,於左邊隅角青天裡象徵著白日而光芒四射。

阿炳於霎時間又想起了。

「呀!木順仔。那是青天白日旗啦,咱們的新國旗呢。」

「阿爸,好漂亮!買一隻吧,好不好?」

「好,好。到那邊去,給你買國旗去。」

阿炳牽著木順仔的手掌,向著大夥兒那邊跑過去。

木順仔抓住了小型青天白日旗,眼看著木順仔的童顏,呈顯凱旋小將軍的神氣。阿炳也莞爾笑出來。

「很高興麼?」

「是呀!阿爸,趕快給阿娘看看。」

木順仔用力地牽著阿爸的手,奔往夏日繁茂的鄉下路。木順仔以精神飽滿的步伐,揮著揮著新穎的旗子向前往,冷不防地迎面來了一個日本人警察。

霎時間,阿炳想想躲避他。由於拿著青天白日旗子,被土霸王看見了,也許橫遭一頓毒打。臺灣的老百姓,對於日本土霸王的害怕,是司空見慣了。由於芝麻小事,他們經常挨揍得滿身紅腫。

「且住......。」

阿炳又想回來,現在,是不是堂堂正正的中國人民麼?害怕什麼呢?阿炳牽著木順仔和旗子,拋棄了彆扭心理,毫不介意地挺胸昂首,搖搖擺擺走過去。警察呆著看他一眼,倒也讓他們走過去。

木順仔陡陡阿爸問了一聲說:

「阿爸,咱們從今也後不做日本人,而做支那人麼?」

「兒子呀!不要叫支那人,應該叫中國人,知道麼?咱門是中國人。」

「中國人?從來沒有聽過呢。」

「嗯!是吧。大家輕蔑咱們,一直叫著支那人、支那人。原來,咱們有了不起的名稱啦。」

「呀!咱們是中國人。」

「木順仔,你要記住做日本人的時候,假如有什麼傑出的才華,還是得不到一官半職。現在時勢變遷了,端看你的用功如何,便可以做官了,你要專心唸書才對。」

「阿爸,知道了。」

木順仔揮舞著旗子,並把嗓子放高叫著:「萬歲!萬歲!」


──本篇原以日文寫成,刊於一九四五年十一月《新風》創刊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