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4月23日 星期五

林深靖:馬英九被忽略的美德

林深靖﹕台灣省嘉義縣人,法國里昂大學現代文學碩士。《台灣立報》特約專欄作家,《新國際》雙週刊主編。

對於馬英九的 批評,最常見的說法就是太過軟弱,沒有魄力。譬如,「四野人萬言書」作者之一的環球經濟社社長林建山就以「綿羊領袖」的譬喻來指責馬英九「腦中充滿了『全 民共識』,沒有『我就是領導人』的霸氣,完全喪失了作好領導的先機」(見四月六日《聯合報》)。另一位「野人」南方朔的說法則是「政府失去了含鐵量」,並 以英國「鐵娘子」柴契爾(戴卓爾、撒切爾)夫人和美國「硬漢」雷根(里根、列根)來對比馬英九領導風格的平庸和虛弱(見《財訊》三四三期)。

這 一類的批評幾乎已成為當下台灣社會對馬英九的定見,似乎唯一矯治當局的藥方就是「強悍」與「魄力」。然則,如果相較於過去的台灣領導人,從兩蔣到李登輝、 陳水扁,他們的強悍,乃至霸道,難道不是我們的共同記憶?有很多時候,甚至是痛苦與災難的記憶!我們會希望馬總統複製這些前任者的統治風格嗎?

如 果從另一個角度來觀察馬英九的性格,那麼,我們也許會發現,他身上具有一種很容易被忽略,卻又可能是我們這個嚴重分裂、對立的社會所需要的特質。什麼特質 呢?我要說的是「謹慎」。

正義、勇敢、謹慎、節制,這是古希臘時代所謂「四大美德」。台灣從威權到民主的政治轉型,「正義」與「勇敢」被 刻意凸出,強調的是對抗的勇氣,是對不義的控訴。即使到了陳水扁執政末期,仍然試圖使用「轉型正義」的訴求來清算國民黨當權時代的歷史,並據此做出政黨認 同的區隔。民進黨執政了,還是不願放棄其過去扮演的「反對者」角色,因為反對者會自然戴上正義與勇敢的標籤,而這兩大美德又最容易獲得民眾的認同。相對 的,同樣是美德,謹慎與節制卻很容易被忽略。

台灣社會長期凸顯正義與勇敢,卻漠視了謹慎與節制,這已形成了政治上難以梳理的迷思與偏見。 對於馬英九的批評,多少夾帶著這種長期積累的心理機制。然則,在自古相傳的四大美德當中,謹慎與節制有時候可能比正義和勇敢更為重要,哲學家聖多瑪斯 (St. Thomas d'Aquin)甚至認為,「謹慎」應列為四大美德之首,並引導其他三者。因為,缺乏謹慎,其他都將成為「盲目的德性」。執行正義者若是缺乏謹慎,將成為 獨斷或偏執;勇敢者若是缺乏謹慎,恐怕會變成莽行或盲動。也就是說,謹慎帶有謙卑或自甘做為工具的性質,它為其他德行服務,卻不必然有自己的目的。「謹 慎」所關注的是執行的方法。古希臘大哲亞里斯多德早就指出,對於任何行動、任何美德而言,謹慎都是不可或缺、無可取代的。愛好正義,不必然能達到正義;愛 好和平,不必然能取得和平。要達到美好的目標,不能完全依靠衝動和熱情,更重要的是選擇良好的方法和途徑,而選擇的過程,最需要的就是謹慎。

亞 里斯多德視謹慎為「智識美德」,因為謹慎意味著對事實的認知和理性的判斷。唯其謹慎,才能決定如何為預定的目標選取最適當的方法。也就是說,「良知」是一 切「良行」的基礎。中國歷史上最明白謹慎之價值的是諸葛亮。在《出師表》中,他自述「受任於敗軍之際,奉命於危難之間……先帝知臣謹慎,故臨崩寄臣以大事 也」。

就二零零八年的馬英九而言,他同樣是「受任於敗軍之際,奉命於危難之間」,而其相對謹慎的性格,也可能在某個關鍵時刻,讓選民比較 「放心」選擇他做為領導人。馬英九的謹慎,一方面是個性使然,另一方面可能也是特殊環境、特殊時代的需求。台灣長期陷溺於藍綠、統獨、族群的切割撕裂,要 掙脫這種社會嚴重二分、對立的泥沼,需要一個溫和的、有耐心的過程以緩解因為僵滯對立而產生的亢進與焦慮的情緒。

四野人當中的林建山批評 馬英九太過重視「全民共識」,缺乏領導人的霸氣。然則,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在施政過程中尋求共識的努力,不就是化解對立必要的過程?積極尋求社會共識的過 程,正是體現了馬英九相對謹慎的領導風格。南方朔指責馬政府「缺乏含鐵量」,並拿柴契爾夫人和雷根來做對比。然則,鐵娘子咬定除了自由市場機制別無選擇, 她偏執的TINA(There is no alternative)信條以及雷根悍然推動的放任資本主義,在一九八零年代播下「新自由主義」全球化的種子,二十一世紀全球金融危機的禍根就是這樣埋 下的。

馬英九的領導風格可能不討喜,無法立竿見影,達不到一個焦慮、亢進的社會所要求的效率,但是,他相對謹慎、和緩的性格,長期而言, 卻有可能彌合台灣社會的裂縫,避免未來更大的災難。四大美德之一的「謹慎」,最容易被忽略,卻也最有時間意識,最能對未來做好準備。它不僅是亞里斯多德所 指稱的「智識美德」,也是一種「時間美德」。■

linshenjing@gmail.com

(原文載《亞洲周刊》二十四卷十七期 ,2010-05-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