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5月27日 星期三

李雙澤:「少年中國」

2007年的春節,台北已經下了好幾天的雨,我的家人索性決定要南下高雄,旅遊兼探望久違的陽光。到達高雄的第一個晚上,我們住在金典酒店六十幾層的某間房間裡,老爸鼾聲大作,身旁的弟弟也早已熟睡。我怎樣也睡不著,打開電視,轉到最喜歡的公共電視台,有一群人正在台上高歌,領唱人記得是胡德夫,大家興致非常高昂,似乎老朋友再度聚首。電視的聲音並不大,但此時的旋律卻很令我震憾,震憾的不是因為曲調高亢(它並不高亢),震憾的是這首簡單的歌,為什麼這麼令我感動?是因為旋律的簡單嗎?還是因為它的歌詞「我們隔著迢遙的山河,去看望祖國的大地......」呢?

字幕上打著這首歌是「少年中國」,這個節目是「唱自己的歌30年演唱會」。什麼是「唱自己的歌」?為什麼我從來沒聽過「少年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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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中國」的曲子很簡單,很容易跟著一起哼。但它的歌詞更好記,我一向很少去深究歌詞寫些什麼,但這一首歌,字字句句都吸引著我。頭個感覺,它用「古老的中國」,道出了過去中國的苦難;接下來的感覺,它用「少年的中國」,訴出中國最底層人民的辛酸。

關心家園的心人人都有,愛國歌曲比比皆是。但這一首歌,卻最貼近中國的空氣、中國的泥土,還有......中國的人民。簡單的一首歌,在我腦海裡浮現的畫面卻如此生動,連年的天災與人禍,中國正在受苦,可憐的更是住在中國的人們,他們向誰求援?政府嗎?不可能!外國嗎?更不可能!他們只有向自己求援、向自己的土地哭訴......站起來吧,噙著淚,拭著汗,只能繼續往前走......

真的,我懂了。

古老的中國真的沒有學校。因為她的學校是大地的山川。

少年的中國真的沒有老師。因為她的老師是大地的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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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雙澤是誰?

楊祖珺有是誰?

為什麼網路上找不到「少年中國」?


圖:李雙澤


圖:楊祖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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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快被好奇心吞沒的時候,小草的部落格轉載了一則消息,楊祖珺老師的錄音選輯要發行了。
選輯裡收錄了1981年版的「少年中國」。

我實在迫不及待的拿到 CD。

我也開始去解開自己的疑惑......

李雙澤,1976年12月3日在淡江「民歌演唱會」上,手拿著可口可樂說:「喝的都是可口可樂,唱的也都是英文歌」,「我們自己的歌呢?」緊接著李雙澤就用他Bob Dylan式的歌聲唱起了閩南語歌謠「農村曲」、「補破網」、甚至唱出了「國父紀念歌」。

沒多久,李雙澤走了,在淡水為了救一個溺水的美國人。送葬對伍中,李元貞拍打著棺木哭喊著:「雙澤,你去死吧!」蔣勳紅了雙眼。楊祖珺領著大家唱「少年中國」與「美麗島」。李雙澤只留下了幾首簡單歌。是啊,為什麼我們不唱自己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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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4月20日,中午我和郁維從新社古堡準備回台中市區。那一天下午,我在東海和平咖啡館第一次見到了楊祖珺老師。老師拿起吉他,領著趙剛老師的小朋友,唱了「我知道」,再來的一首,就是「少年中國」,老師激動的哭了,能不哭嗎?我第一次聽到「少年中國」激動的想哭啊。「我們隔著迢遙的山河,去看望祖國的大地......」

老師拿起了筆,在我買的選輯上簽下了「楊祖珺敬上」,說:「王曉波、藍博洲他們做的台灣史,是真正台灣人民的歷史。」是啊,我怎能否認呢?當年祖珺老師在為黨外吶喊時,楊逵老先生靜靜地站在她身邊。

前不久,在清大保釣論壇上遇到祖珺老師,她還是很活潑、笑聲依舊爽朗。

我謝謝祖珺老師,在後來的書信往來中,她以當事人的身份澄清了我的許多問題。她鼓勵我、支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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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沒多久,野火樂集竟然也出版了李雙澤的選輯。保留了原始的李雙澤,也加入了新的李雙澤。我記得那天在誠品,看到「敬!李雙澤 唱自己的歌」,我有多麼的興奮。

謝謝野火,他們義不容辭地送了我一盒限量的李雙澤的錄音帶,至今我還捨不得打開。謝謝野火,出土了許多李雙澤的自己的歌。

祖珺老師為黨外與社會吶喊多了,歌聲也多了點高昂。李雙澤呢?還是很簡單,簡單的「唱自己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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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珺老師說,當年她為黨外站台唱歌的時候,群眾總一起和她唱著「少年中國」、「美麗島」與「國際歌」,但是到了野百合的時候,只剩下了「美麗島」與「國際歌」。難過啊。「少年中國」被國民黨說是共產黨的工農文學,國民黨又說中國怎麼會沒有學校和老師呢,這首歌給國民黨糟踏了、禁了;後來又怎樣了,「少年中國」被台灣人忘了,人民依舊苦難,依舊愁鄉。


圖:《印刻文學生活誌》2009年3月號封面故事「李雙澤─橫流忍問安身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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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不住的歌聲─楊祖珺錄音選輯,1977-2003」收錄了1981年「黨外的聲音與新生的歌謠」(新生的歌謠,B5)這個版本的「少年中國」。歌詞是這樣的,

我們隔著迢遙的山河 
去看望祖國的土地
你用你的足跡 
我用我遊子的鄉愁 
你對我說
古老的中國沒有鄉愁 
鄉愁是給沒有家的人
少年的中國也不要鄉愁 
鄉愁是給不回家的人

我們隔著迢遙的山河 
去看望祖國的土地
你用你的足跡 
我用我遊子的哀歌 
你對我說
古老的中國沒有哀歌 
哀歌是給沒有家的人
少年的中國也不要哀歌 
哀歌是給不回家的人

我們隔著迢遙的山河 
去看望祖國的土地
你用你的足跡 
我用我遊子的哀歌 
你對我說
少年的中國沒有學校 
她的學校是大地的山川
少年的中國也沒有老師 
她的老師是大地的人民


這個版本特別的是,陳映真寫了一段口白,唸的人則是後來當過民進黨新竹市長的蔡仁堅。從此可知,當年的黨外運動,絕不分左右統獨,無怪乎陳菊和蘇慶黎是好友,無怪乎王拓曾經是夏潮的主幹;而後來民進黨成立後,實施「清黨」,把黨內的統派趕盡殺絕,則是另一場悲劇。陳映真那段文字是這樣寫的:

我們所熱愛與敬仰的朋友,在一夕之間竟成了罪犯。朋友,還記得他們硬朗地走進法庭的模樣嗎?還記得他們掏心剖腹所吐露出的每一句話嗎?還記得他們充滿憂傷、寬恕和愛心的眼淚嗎?但是,我們都咬緊了牙,和他們一起承受審判的結果;我們也強忍著眼中的淚水、默默地等待著他們的歸來。


「敬!李雙澤 唱自己的歌」收錄了兩個版本的「少年中國」,一個是1977年李雙澤的自彈自唱,一個是2008年Lisa的改唱。特別的是,這首「少年中國」的詞是李雙澤改編自蔣勳的一首詩,野火也把這首詩改編成「高原上的風」,由Lisa主唱,蔣勳吟誦。

現在在網路上還是找不太到蔣勳的原詩,我花了一番工夫,終於還是給我見了面。這首詩是「寫給故鄉」,原載於《夏潮》1977年8月第三卷第二期,我重新謄打如後:

寫給故鄉 蔣勳


一九七六年十月二十日晚上,青年軍老兵ZJ和我談他抗戰期間在中國四處串走的經驗;談到清晨,我不能再睡了,就把他敘述的零散地記在這裡。





我們隔著迢遙的山河,
去看望祖國的大地;
你用你的足跡,
我用我愁鄉的哀歌。

你跟我說,
你走過的峰巒、大江,
你走過的無盡頭的東北原野;
那陡崖峻嶺,
那峽谷中急竄的奔流;
那昆明的秀麗,
那貴州的貧瘠;
火車穿行在秦嶺的山線,
高原上的風,
翻飛起衣襟,
吹散了歌聲,
只是那歌,
或不同於我這愁鄉的哀歌吧?!




我們隔著迢遙的山河,
去看望祖國的大地,
那裡赤足的婦女,
那裡七十歲的老農民,
和十二歲的孩子,
在田裡搶收八月金黃透香的稻穀;
那裡颯爽的青年,
用他們大山的骨骼,
用他們大地的胸膛,
用他們大江的血液,
護衛著他們古老而又年青的祖國;
去聯結五千里長城、
五千里黃河、
五千里長江的每處兄弟,

你聽那苗族的蘆笛,
在多山嶂的山裡悠揚地吹起,
你看到他們多色彩的頭飾,
在荒古的村落裡閃亮著光輝;
你學會了他們的歌,
你跟著他們「杭」「嗨」勞動時的節拍舞蹈;

古老的祖國啊!
曾經衰頹過,
曾經被打傷,
曾經垂死,
曾經奄奄一息的,
重新找到了她年青的容顏。




有一天,
你走過那陌生的小村,
工作中的農人放下了手中的鋤犁,
抱著孩子的婦人從屋裡走出,
老人們握住你的手,
孩子們牽著你的衣襟,
他們說:
「前方來的嗎?
前方來的嗎?」
那如母親的、
撫愛的手掌,
那如父親的、
期許的聲音,
那如兄弟的、
親摯的問好,
那如姐妹的、
敬愛的眼光;

少年的中國啊!
你沒有學校,
你的學校是祖國的大地山川,
你沒有老師,
你的老師是這母親的撫愛,
是這父親的期許,
是這兄弟妹子的親摯與敬愛,
是這世代生活著、
頑強地生活著、
用他們的犁鋤改變了中國大地的人們,
是這陌生的小村裡,
陌生而使你落淚的老人、
婦人、
兄弟和妹子。




兄弟,
我們隔著迢遙的山河,
去看望祖國的大地,
你不再用你的足跡,
我還是我愁鄉的哀歌。

你懂得了你的「憂鬱」算得了什麼呢?
你在小酒館中荒度的無數夜晚,
你在街上偶然的一次鬥毆,
你的所謂「無政府主義」,
你的「頹廢」,
甚至,你的知識份子的「自由」吧!
都算得了什麼呢?

再說一次吧!
那新墾殖的草原上,
開三小時不回頭的耘田機;
再說一次吧!
那炸開頭顱的少年,
怎樣用他的身體去橫擋民眾的私鬥......

啊!兄弟!
巴黎這夜何其冷清,
真想喝一碗酒,
醉去這多淚的鄉愁。



(若這是詩,我就把它送給剛認識,然而願意稱他為「兄弟」的ZJ。也把它送給每一個關愛著中國、關愛著那片土地上世代人民艱辛與哀樂的朋友。我也把它送給關愛著中國,然而和我一樣懷著愁鄉的哀愁,在許多異地的夜裡不能入寐的朋友。一九七六年十月廿一日清晨。)



蔣勳把這首詩「送給每一個關愛著中國、關愛著那片土地上世代人民艱辛與哀樂的朋友」,我應該符合這個資格吧?我收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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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珺老師演唱「少年中國」與「美麗島」


2008年野火樂集製作的「少年中國」